灵去音容在——怀念冯致光副校长

发布者:徐月瑶发布时间:2019-05-23浏览次数:1511

金陵大学校友陈亮曾老师应校友总会赵国方同志之约,请我写一篇怀念冯致光副校长的文章。我与冯校长曾相处十多年,确有内容可写,也应该写,就答应了。可真要动笔,却又不知从何处入手。冯校长一生对南大的贡献,在《冯致光教育文选》一书中已有较全面系统的论述。坐思再三,决定写点与医学院相关、亲身经历又鲜为人知的工作生活小片段,以表示我对冯校长的深深怀念。

冯校长驾鹤西去已一年多了,他的音容笑貌似乎仍在眼前。我与他相识相知缘起于1987年医学院重建。当时不知从哪儿刮来了一阵落帽风,竟将医学院院长这顶桂冠莫名其妙吹到了我的头上,实际上是已煮熟的鸡蛋让我享受,可我毫无思想准备。再说,我也自觉不是这块料。人贵有自知之明,于是决定找主管人事的袁湘婉副校长谈谈。正在这关键时刻,我们生物系的郑集老先生约我去他办公室,有事商谈。郑先生是四川人,快人快语,老人家的一席话至今仍记忆犹新。他开门见山说:“听说学校要调你去医学院当院长,有这事吗?”“确有其事。”“你答应了?”“没有,正要找领导谈。”“那好。”接着一针见血:“做科研你是一块好钢,若去当官搞行政工作却是一块废铁。创建医学院应去找朱德煦,他医学院出身,专业对口,也有能力。重建医学院很好,有远见,现今的南京大学不是完整的真正综合大学,而是文理学院,这是解放初全国院系调整的产物,很不合理。怪谁呢?谁也不怪,怪历史!”郑老还忧心生物系的发展,他说:“生物系原来在全校甚至全国都是排得上号的,如今,分的分、调的调,退的退、走的走,生物系的这只老母鸡的羽毛迟早会被拔光的。”语重心长,忠言逆耳,一片赤诚之心。补上这段小插曲,也聊表我对这位严谨慈祥可亲可敬的郑先生的深深怀念。
       在我去找袁校长之前,不想冯校长先找上门来了。一番寒暄之后,即入主题,说明来意,开始做我的思想工作。当时我已有思想准备,提出了种种不宜担任院长的理由,但都被他一一驳回。这是我初次直面冯校长,此前从未接触过。然而早就闻说他能言善辩,外号“冯铁嘴”。我天生的口讷,几个回合下来,哪是他的对手。于是采取沉默。他见我榆木脑袋,顽固不化,有点来气。软不行,来硬的:“这是正常工作调动!想不通慢慢想,干起来再说!”那时,他是大菩萨,我是小沙弥。大菩萨,高山仰止,居高临下,威严中还带点衙门味。我也有自尊性,平时在工作或生活上,尤其私事轻易不求人,无私不怕压,因此搞得很僵。情急中,突然想起郑集先生的建议,于是就说:“你们为什么不去找朱德煦,他是学医的,专业对口,各方面都比我强。”冯校长终于平静下来,和颜悦色说:“我知道,你们各有特点。”也许其中原委不便明说,只好给我发令子(暗示):“你人缘好。”这下终于明白了,原来让我扮演掏浆糊(和稀泥)的角色。早知如此,也用不着费如此多的口舌了。当时有君子协定,先挂个常务副院长的虚名,待引进合适的院长,再放我回生物系。结果是协议并未兑现,戴着这顶桂冠跟随冯校长一干十三年直至退休。
       南大医学院是国内首家与地方和部队高水平医院联合创办的七年制综合大学医学院,由冯校长兼管教育、人才培养和学科建设,起点高,任务重。他是学物理的,在主管本科生教育改革和人才培养方面有丰富的经验,但对七年制医学教育尤其临床医学教育则很陌生。好在他精通教育的共同规律,学识渊博,精力充沛,善于学习又不耻下问,学一行爱一行通一行,很快就进入角色。根据综合大学公共基础学科包括文史哲、数理化、计算机、生命科学及外语等的特点和优势,提出了不少医学教学改革的举措,如“两渗透一加强”的教学方针(即公共基础与医学基础的渗透,医学基础与临床医学的渗透,加强对学生的科研能力训练)和“三个多一点”(即在基础课、实验课和临床实习中增加一点新内容),以提高教学质量。
       他非常强调在教学中不仅要体现较宽厚的自然科学基础和较广泛的社会科学知识,还要体现基础学科的思维方式和综合大学学术环境的熏陶,从教育规律来规范高层次医学人才的要求。在国家教委屡次召开的七年制医学教育研讨会上,他都有独到的发言。一次会间休息,有位同行问我:“你们这位冯校长是哪家医学院毕业的?”我说他是金陵大学的高材生,学物理的。他听了一惊:“听他的发言,对医学教育很有见地,完全不像外行。”我说:“他一直主管南京大学本科生教学和人才培养,管理经验丰富,中英文功底扎实,学识渊博。”他连声啧啧称羡:“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啊!”
       重建医学院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我开玩笑说:“得道多助”。首先,有历史悠久、科室齐全、医疗和研究积淀深厚且与南大有历史渊源的大医院(如鼓楼医院、南京军区总医院等)作坚强后盾。这是先决条件,没有他们的紧密合作是不可能创办医学院的。其次,有一个由十多位享誉海内外的杏林泰斗组成的顾问委员会(吴阶平院士任顾委会主席)为医学院出谋划策。第三,有一大批原中央大学医学院(解放后改名南京大学医学院,1952年院系调整并入现今的第四军医大学)校友的热情支持。
       说到校友,不由想起一段感人肺腑的佳话。南大医学院的办学宗旨是小而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公共课,各门医学基础课都得新建。当时首届学生已学完公共基础,接着是医学基础课,其中人体解剖、病理和药理三门重头课已提上日程,必须尽快解决。火烧眉毛,怎么办?这时,冯校长首先想到向四军大求救,那里校友多。于是由冯校长亲自出马,我和綦楠平同志跟随赶到西安。到达当天晚上,四军大陆裕朴副校长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冯校长向他简单介绍了南大医学院重建过程并说明此行来意。陆校长听了高兴地说,我就是你们的校友。远方遇知己,谈话也就更加投机。
       次日,陆校长几乎把主管各室的老校友都请来了。在座谈会上气氛十分热烈,有亲人回家团聚的感觉。冯校长向在座校友汇报了南大医学院重建并已招收首届七年制临床专业学生的现状,坦率如实地谈了我们碰到的困难。掌声中,校友们纷纷表态:“没有问题,要人有人,要物有物。”其中人体解剖、病理和药理三门重头课很快就落实了。那场面至今回忆起来仍心潮起伏,鼻子酸酸的。最后四军大还为我们解决了一系列后续课的难题,包括数门医学基础课的实验室建设和年轻教师培养、学生毕业论文答辩和硕士学位授予权的挂靠等难题(当时我校还没有临床医学硕士点)。
       写到此,必须不惜笔墨再补上一笔,以了却冯校长生前的心愿,说说三位不计报酬,无私奉献的老教授。他们是人体解剖学教授易国柱、病理学教授刘彦仿和药理学教授陶静宜,后两位是模范老夫妻。
       这三门课是医学院的重要医学基础课,我们从教材、表图到标本一无所有,得白手起家新建。易国柱教授为筹建人体解剖实验室四处奔走,听说甘肃因三年自然灾害有些农村饿死了许多农民,尸体大多埋在一起。他亲自前往,一次性廉价购回四十多具完整的人体骨骼标本,足够满足教学需要,然后解决尸库、教材、挂图等教具,保证了这门课程的按时开出。易老师像候鸟一样寒来暑往,奔波于西安南京之间,十分辛苦。老伴心疼,专程赶来照料。为节省医学院开支,他们不住我们安排的宾馆,在一间筒子楼宿舍起火自炊。报酬呢,这门课214学时,按当年学校标准每学时7元人民币,还不够伙食费。从1987—1994年连续教了八年,待他亲自培养的朱亚文老师顺利接班才放心离去。他们成了忘年交。如今,朱老师已晋升为教授,易老功不可没。

1992年5月20日南京大学建校90周年期间曲钦岳校长(前左)与冯致光副校长(前右)陪同来校视察的吴阶平院士(中)

与易教授一样,德高望重的刘彦仿教授夫妇分别为我们医学院筹建了药理和病理实验室,培养了多位年轻接班人。他俩也是候鸟,寒来暑往,无私奉献。原安排他们住在外宾楼,两位老先生竟神不知鬼不觉私自转移到南园招待所,还从西安带来电视机。当时南园招待所条件较差,房内只有两张小床,一个床头柜,卫生间是公用的,每天上食堂就餐。有一次,刘老结束课程后想去无锡老家看看。我们请学校车队派车接送,这是我们应尽的义务。没有想到,年终医学院会计去车队结账时发现,这位刘教授不但付清了当天的车费,竟把医学院以前七八个月的车费都结清了。当时,医学院刚起步,与外界(包括外宾)交往较多,要车的频次颇高,七八个月的车资不是一笔小数目。改革开放前几十年不加工资,虽说教授,工资也不会太高。有首打油诗,前两句云“资深助教二十年,工资恒定五十三”,真实道出了当时的生活水准。冯校长得知此事,批评我:“老张,你呀,真是的!”“真是什么?”“真是糊涂!你把南大的面子都丢光了。”“我哪里知道这位老先生会干出这等出格的事来呢?已经把钱寄回去了。”冯校长破怒为笑:“咳!这些老校友,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真是活雷锋。”
       上面数说的虽是小事,但从细微处见伟岸、见品格。类似的好人好事不胜枚举。我家老祖宗有两句家训:“与人千铢不留痕,受人毫厘记一生。”我们要记住他们,这是钱再多也买不到的无价精神财富。在他们身上看不到现今那股椟珠求价甚至讨价还价的铜臭味和酸腐俗气。往昔思齐鲁茅郭(鲁迅、茅盾、郭沫若),如今觊觎赵小李(赵本山、小沈阳、李宇春)。将来呢?谁也说不清。但杨贵妃肯定不再是四大美女,她体胖眼小,没有骨感。赵飞燕会受粉丝吹捧,她能掌上舞,体轻骨感强,无盐将成美女,情人眼里不再是西施,而是无盐。
       冯校长名为兼管医学院,实际上是全心投入。与他共事十几年学到了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受益匪浅。他是一个工作狂,精力充沛,处事果断,尊长亲友爱下。他还有一个“美食家”的雅号。跟他出差发现,所到之处他会打听地方小吃特色,如到西安,他居然不拘小节站在大排档地摊上来一碗羊肉泡馍:“嗯,名不虚传,味道真不错。你也来一碗?”我附耳轻声说:“不雅吧,校长!”他说:“那有什么,臭老九,假斯文!”
       有一次跟他去成都参加国家教委组织的七年制医学教育研讨会,只要晚上不开会他就会带我上街吃四川特色小吃,而且每次他掏腰包。最后一次,可把我害苦了。那天晚上,他说还有一样小吃,叫五香麻辣清蒸米粉牛肉,你一定要吃,否则白来成都一趟。吃罢,我抢先去付钱,总不能每次都做葛朗台吧。不料又被他挡住,还说:“我出生在成都,是半个四川人,是东道主,你就不要啰嗦了。”离开小餐馆,打出租车回宾馆,他因校内有事,次日一早先搭航班回宁,我晚一天走,上飞机前发现钱包不见了。回想起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小餐馆掏钱时露了馅被小偷照顾了,幸好机票在公文包内。不巧那天成都天气不好,浓雾不散,飞机延误九个小时。在候机大厅,身无分文,人地生疏,春寒料峭,又冷又饿,狼狈不堪。那时候机场的外宾有免费早、中、晚餐供应,内宾没有。这是航空公司自毁尊严,中国人自己瞧不起中国人。
       相处久了,我也发现冯校长有时过于理想化,想当然,让部下很为难。在引进人才方面也有此偏见,强调“出身”(指名牌学校),这种思维几乎已成定型,为此我们常有争论。我觉得,上名校当然好,但毕竟还在“十五而志于学”的打基础阶段。后面的三十而立,乃至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主要靠自学。事实上,一个人的成长,受内外因,主客观多种因素影响。有的少年早熟,有的大器晚成。名牌学校也有乌鸦,非名校也会飞出凤凰,在唯成分论、血统论盛行的年代,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批“混蛋”成绩再好也进不了名校。天才是先天的,很少。因此有“天才罕、人才稀、庸才众”的说法。这里还涉及遗传因子的问题。天才父母可能生出痴呆儿,弱智父母也可能生出聪明子,决定于显性还是隐性遗传。一个人的成长、成才固然与学校条件和师资力量密切相关,但主要靠出校门后的自身勤奋努力。庸才加勤奋可以成人才,人才加勤奋可以成天才,天才加懒惰会退变成蠢材甚至废才。每谈到这方面的问题,我与冯校长总难相向。他说我诡辩,以点概面,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事后仔细想想,他说的的确也在理。他是我校国际大学生辩论赛的指导和领队,雄辩大师,我甘拜下风。
       冯校长一生在事业上是强者,硕果累累,不负众望,为南大的教育改革和人才培养做出了很大贡献,功不可没。然而晚年的家庭生活并不如意。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最痛楚的。老伴得了阿尔茨海默症,自己也受病魔折磨。我退休后,基本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信息闭塞;冯校长屡次住院治疗,都是承綦楠平同志告知才去探望,最后一次住院也如此。我问她病情如何,“比上次严重,你去看看吧”并留下病床号码。
       次日上午我去鼓楼医院看望。我俩听觉都失聪,因此谈了一个多小时。这次看上去他明显消瘦,没有食欲,软弱无力,只好躺在病床上。精神状态尚好,仍关心医学院近况。他说不想再动手术了,征询我的意见。我说:“你已九十岁,全身器官组织渐渐退变,如动手术,伤口也不易愈合,还是采取保守疗法为好。”他听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今年九十岁了?”我说:“萧信生老师今年九十岁,他与你还有王德滋副校长三人是金陵大学同窗,同年出生,又都担任过金大校友会会长,因此,不说也可以联想到的呀。”
       这次我是空手去的,原想买只生日小蛋糕为他祝寿,听说现在市上的蛋糕质量差,都是人造奶油或蛋白。他是“美食家”,宁缺毋滥,因此先去看看病况再说。我平时不喜欢跑商店,全不知道现今的大商场坐南朝北。这次从医院出来顺便在街上转了一圈,发现有一家法式咖啡糕点馆,冷柜里有巧克力和白脱小蛋糕,花色多,卖相包装都很漂亮,买一只尝尝,口味不错,于是买了一盒,再在水果店挑了少量新鲜糯米荔枝,下午送去。我进病房时他正好午睡刚醒:“天这么热,你怎么又来啦。”“给你这位美食家做寿呀。”“我有糖尿病,不能吃甜的,已好几年不吃甜食了。”我说:“医生的话不能不听,也不可全听,人之间还有个体差异呢,偶尔吃点没有关系。低血糖对身体的影响比高血糖更厉害。想吃就吃,不必过于忌口。”“你说的对,九十岁了还能坚持多久。”我说:“不要太悲观。何止于米,期之于茶。”他微笑着说:“茶就不喝了,能躲过这一劫已谢天谢地啦。”说完,再三道谢,眼眶有点湿润。
       告别出来,我有一种大去之期不远的预感,不想这次短聚竟成永诀。
       我牢牢铭刻遗体告别深深鞠躬这一天。他走得平静,走得安详,哲人其萎,风范永存!
    (张祖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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