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你不再是一座城堡

南大英文专业80级三十年同学会素描篇

发布者:许晴亮发布时间:2016-06-09浏览次数:1208

楔子


62022日,三日的同学会,散了。

我回到汉口的家中,许多的影像,才逐渐丰满清晰起来。实际上昨日离别,我独自一人坐在南苑小庭的空寂午后,相关的意识,依然是淡漠的。

而此刻,心的深处,有些汹涌上来的情怀……

事实上,“南大毕业三十年同学会”这个名目,对于我倒不是很贴切的。

当年我被提前一年勒令退学了,因为旷课。

对于我,

这一场分离,

是三十一年。



黄劲,有一股质朴的韧性。

其实,原先在校园时,我们交流的次数甚少。

但我们可以不说话,像两个闷葫芦;可以深谈,从人性到国事。

他竟然是提前一天入住了这次聚会的场所——南京大学南苑宾馆。

从广州路的南门进去,一个上坡到八舍的楼下左拐,葱茏树木的深处,原先留学生住宿的园地,我算是有些熟悉的。

只是围墙处改换了一座大堂门楼,比以前蹲守着保安的门房,要鲜亮了许多。后面幽静树木花草的庭院,依然是南北相守着的两座小楼。陈旧安静的小楼,犹如我和黄劲两个人的形象和表情,两个农民的典型。

黄劲的房,在北楼的上面最西侧的一间。他到过道里要了几袋宾馆的绿茶,口里念叨着“这个茶还是不错的”,也没有拿出来什么名贵的雪茄或纸烟招待我。一个在纽约开事务所的大律师,如此地简朴和随意,我一点也不意外:他和我一样,对于生活的细节,缺乏格调的追求,或表演欲望。

也许,他和我一样,欣赏那样一幅场景:走进一间闹哄哄杀气腾腾的大屋子,平静的心,平静的表情,平静得好似腰里别着一支左轮。

或者,面对一群喧闹的赌徒,只管伸出手去,慢慢翻开那覆盖着的最后一张KING

他,是一位我愿意与他一起坐下来的人,无论坐多久。


“苏向明!你在哪儿?百米冲刺跑过来!立刻!我是彭丹!”

与黄劲喝茶的安逸里,我的手机里传来了这样的一个女声;嘹亮、短促、尖利,伴随着她身边,楼下大堂里的一群哄笑声。在公共场合,对于我使用这样的命令式的,只能是一个人:彭毅。

那个我小说里描述过的北京傻帽儿“彭丹”。(《西十字街往事》on the west cross road

她是大学同学里唯一一位获悉我的小说出版后随即网购了去看的,在她家里闲着时,在她坐飞机的旅途上,她一直带着,580页的那么厚重的一部书。这一次同学会结束的当天她要飞去韩国,她还带着我的小说。

清澈、率性,宛若山涧溪水的北京人。

她,时隔三十年,是班上女生里变化最大的:时尚、苗条、明丽,一如既往的直率和热忱。原先有点婴儿肥的憨憨的北京傻帽儿的形象消逝无形。语调还是那么明快,却更具有了条理和目的性:她主动提出介绍她做院线媒体的表弟给我帮助,她在得知陶惠兴的工作范围后的第二句话便是:我要去你那儿拜访你。老陶无奈地笑着说:你,不就是要推销你的什么污水处理设备嘛。

昔日的傻帽儿成长了,有如冬日午后阳光下的一头小鹿:健美而有力量。

当然,她的这种直率,翌日的晚上便与我发生了一个“冲突”。



王光林,赶到“晶丽酒店”自助餐餐厅时,已近午夜。

我们29个人早已酒足饭饱,在品茶聊天了。

“没事,随便吃点什么把肚子填了就好”,他那样匆忙地往他的盘子里装上玉米、炒饭,一面冲我说道。他说话的时候,他的头,还是随着有点摆动着的习惯。他的大盘子里堆砌着食物,好像山东大汉的饭盆。我不由得急了说“你吃菜啊,那边好多菜啊”。

曾经他是我的上铺几个月。青春少年的他,性情有点“拧”,容易较真,有时候脸上的笑容会忽然收起来,摆出一副反诘辩论的神情。

如今的他,形象和表达:帅气、儒雅、阳光、亲和。

那个有点“拧”的清江小子,只是在校园的回忆里了。

王光林、张剑、俞东明,三位大教授,算得上我们南大英文80级学术品格上的“三个代表”。是我们的骄傲!


南园北园之间的汉口路上,原先的小馄饨店,不见了。

而北园后面的北京西路上,多出了一家“晶丽酒店”。它的中餐,富足美味。

中餐前,我们参观了校园。我,时隔三十一年从未踏足过的校园。

这个曾经把我抛弃的校园。

北园大门下留影时,许多学弟学妹们裹着雨衣般的学士服熙攘来去,人群里有几个穿着民国式样蓝衣黑裙的女孩子身姿窈窕曼妙,还有攥着手儿形同情侣的男女学生神采飞扬快活地走过……

当年,这个位置曾经是由学生会干部、班长级的人物把守着,拿着大剪刀专门搜寻去剪破那些喇叭裤、牛仔裤的关口。

门楼上的校名的书法,依旧。

而时代,已经变了。

在何应钦公馆的门廊,我邀请与文薇、斯解、俊伟做了一个合影。

这是对我有生命意义的合影。

张宁晖和彭毅,也左右与我并列着,合影。

去到北大楼的坡上,文薇忽而问我:你恨那个当年开除你的人吗?

我回答:我不恨他。

我忽然想起王震雷被没收掉的那一条美国牛仔裤。

我忽然想起当年代表组织找我谈话的班长Z,他,或许还有他当年领导的后代们,已经幸福地生活在他和他的组织曾经抨击的资本主义老巢美国了。

你们在那儿过得好吗?你们习惯了穿牛仔裤了吗?

我一个人忍不住在北大楼前无垠的天幕下,在一群一群忙碌着合影的人们旁边,独自笑出声来……

北大楼的后面,突兀地高矗着南京市的地标大厦。经典的北大楼上方的蓝天背景里,再没有那么纯净了。

“晶丽酒店”的菜肴,安排得太精妙了,实在是好吃,我也忍不住喝了一大杯红酒。

微醺的时分,有点失落:我的感觉没有了。

沿途路过那些宿舍楼、食堂、大教室、图书馆、小教室,地下听音室,晨读的草坪……我的心儿平静得似一潭死水,既无忐忑,也无期盼,到此一游的兴奋也没有过!

南大,作为建筑物的城堡一样的荣耀和品质,对于我,没有了意义。



男生里变化最大的,是张新华。

变化不大的是刘牧、刘生、陶惠兴和杨激,尽管他们都开始穿戴得人模狗样,喜欢调侃、嬉闹、快活着的性情,一点也没变。

刘牧还是那么随意本色的样子,他的出场往往很低调,开口倒大多是段子,天性的幽默感;刘生打扮得像个官人,皮鞋裤子裤带发型都是笔挺的,脸色上也多了几份正经的企图,干部式地单手叉着腰,背却是驮着的;杨激的肚子明显地突出来许多,但性情依然收着,沉默寡言,他的仪表、服饰精致大气,形象犹如一把漂亮的瑞士军刀,但是没有拔出来发出那呼啸的闪耀;陶惠兴,还是那样习惯乍呼呼喧哗地说话着,带一点家乡的口音,多了一份历练过霸道的语气。

陶惠兴的好处在于,他说什么,你听与不听,他都是笑嘻嘻的样子。他做官,做平民,他都是那样一副开心的样子。

由于我几乎没有与同班同学同宿舍的经历,他们几个,我并不是很了解,当年只知道他们时常一起喝酒和打牌,跟兄弟一样。

比喻地说,假如要求他们四个人搬运一张沉重的大桌子,别人不愿意费神劳力的搬运工作,我想,他们几个人会是这样的表现:骂骂咧咧埋怨一番,然后一面相互调侃着一面搬起来运到了目的地。

几个表面上嘻哈,其实是很实在的人。社会的中坚力量。

张新华,是我在报到的大堂里唯一一位经人提醒也没有认出来的男同学。满头银发,笑容可掬。印象里羞涩、干净、沉默的男孩形象,仿佛梦境。

大声说话和快捷行动,热情而诙谐,举着笨重的相机忙前忙后,什么可以让他做,什么可以对他说,像个快乐的老男孩!黄劲说老张他在美国的公司开得不错。

女生们,参加同学会的成本明显比男生们要多得多。

她们的发型、衣裙、配饰,每天花样百出地在更换!

沈钟钟的红裙、姜晓明的长裙、包秀丽的旗袍、罗天妮的……

她们在第三天早晨的中山门明长城上,甚至摆出了大腿舞的舞姿!跳出了凌空舞动的剪影。

这些叽叽喳喳开心得忘记了年龄的女同学们,跟姐妹一样。

男生女生的里面,笑容和表情最为优雅明净的是姜晓明,和江强。

如果做一份同学会画册的封面,我想,应该是用上他们两个人的笑容。


在古老的城墙上,

在月牙湖畔,

我远远注视着我的同学们,

回想起头一天的下午在南苑宾馆会议室的畅谈会上每一个同学三十年生命历程的讲述,

那些苦难、那些艰辛、那些不能为人道的伤痛……

正是这样一种没心没肺的、没大没小的,对于美好生命期盼和努力着的本能欲望,

支撑着我们在“规则”与“变异”不谋而合的时代下、社会里、各种境遇和险况里,

活了下来。

我的脑海里想到了几个英文单词:like brotherslike sisters

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最没心没肺没大没小的彭毅已经离开了。

她在去虹桥机场的动车上。

她要赶去韩国。

她带着我的小说。

她昨日的晚上刚刚与我发生了一次冲突!

而冲突的始作俑者,是张宁晖。



张宁晖,是原先在校园时代里,与我说话最多的一个女同学。我的小说里描述她,像我的姐姐一样。

当时,她其实还是表象上有点闷的一个女孩子,并不善于和急于做公开的说话。而最近的半年里她在微信里,她在同学会的活动具体执行上,一系列的表达和表现,让我惊讶。

我曾经在微信群里比喻地说:宁晖的思维和行动力,有了很大的改变。如果坐在一部大巴里而大巴车遭遇了车祸,以前的宁晖会坐着等待救援和安排,现在的宁晖会主动站出来指挥救援!

人,对于自己的思维和行动力,大多时候是缺乏正确认识的。总会以为自己懂得了某个道理,就可以实现就可以做得到。事实上,绝非如此。

一个人的思维意念,与实际上执行落实完成之间,常常遥不可及。

而一个拥有行动力的人,与仅仅满足地拥有思维观念的人,两者的生命品质,不可同日而语。

拥有行动力的人,才可能有智慧而富有张力的人生。

“今晚或明天,你安排时间我们聊一聊。”我希望与她有一个对话,分别三十一年的对话。我想了解这样一个“美国家庭妇女”到底获得了怎样的人生经验。是关心,也是渴望获得一些交流。

“我今晚、明天都可以。但是陈贵方说你昨晚没休息好,我也很瞌睡,今晚就早点休息吧。我也赶紧要睡觉。”她特地跑来与我招呼道。

然后,张宁晖坐到大堂里与一班人高谈阔论着,而这个大堂距离我和陈贵方的房间,相距只有二十米。贵方说“我们也去与大家聊聊吧,现在才九点。”

我走过去,点燃一颗烟,心里有点闷。

彭毅出现了,她看见了我坐在包厢的角落深处抽烟,皱着眉大声说:苏向明,你又在抽烟啊!你坐到外面来!

我站起来,离开了。

刹那间,我是委屈的。

尽管在过去的三十一年里,我的命运多舛颠沛流离,可无论是社会的高层还是底层,从未有人这样要求过我,呵斥过我。

最为紧要的是,如果不能吸烟,我不能在一个地方呆上五分钟。

然后,江强来敲门,出乎我意料地帮我烧了一壶茶,拉着我去大堂。我只得去了大堂背后的沙发坐了一会儿,面对着那一座曾经熟悉的庭院,留学生住过的庭院,黑暗而空寂着的庭院。

然后,俞东明出现了,说“去吧,跟大家一起聊聊,可以抽烟的,大堂开着空调抽烟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教授,有些感动。但我还是起身,回到了房间。

想了一想,感觉自己的做法怠慢了俞东明,我便让陈贵方去请教授来谈一谈。



我在南大有过四位班长:俞东明、赵斯解、林俊伟、还有Z

俞班长,应该大我几岁,比较沉默的一个人。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个谈恋爱的班长,因为当时他与我们的曲政在恋爱着。这个事,在那个时代里,在我们青葱懵懂的岁月里,是很陌生而遥远的,那一年我才19岁。他们两人,都来自杭城。

我与他,几乎没有过交流。

只是在最近的微信里、同学的闲谈里,才获得了更多的了解。他竟然已经成为了一个大教授,他竟然还很热血地在转发一些热帖。我,有些惊讶。

他应该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说话自然地挥动着手,他在企望着他的力量可以推动这个民族更快地进步。儒雅,明亮的形象,又有点迂腐的知识分子腔调,但他绝对是幸福的,因为他的妻子。

每次我在微信上,在面对面时,询问教授一些问题,他的妻子就抢答了,好似他的助理。有这样一位崇拜着、维护着、爱着他的妻子,他如何能做到不幸福呢!

这个层面上,我非常羡慕他,因为我能体会到女教授除了为了自己的工作,为了他和家庭的付出,是多么不易。当然,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这样的丈夫,成就了妻子的美名呢?


赵斯解,是一个喜欢喝酒的家伙,这是我开始的印象。他似乎练过武,说话大声动作有力,有点粗犷的形象。后来,我发现他有些世道看得很透;后来,我发现他竟然能写一些格律诗……张飞与贾宝玉的形象混合着,让我彻底凌乱了。

与他要进行深入的交流,需要学会喝酒。而喝酒多了以后,他的废话又特别多,所以还要学会忍耐他喋喋不休热忱的废话……

总之,他是一个有侠义柔肠的家伙吧。一个容易成为brother的家伙。

如果他喝多了就睡觉,不发一言,他会是一个完美的人。

“我欣赏你的才华,但是反对你的‘秃废主义’”,同学会的最后一天,赵班一本正经地告诫着我。

我知道他说的是“颓废主义”,我理解,他并不懂得什么是“颓废主义”。

我当时苦笑着,无言。

也许,我与这座世界曾经的对抗,起源于“对方”的“一个错误的发音”吧!


林俊伟,是一个我可以依赖的人,尽管我没有太多地依赖过他。

他的风格类似大律师,简约而有力量,却又似乎与教授们比较起来,生活的努力方式上,更为开明和聪明。他不善言,但为人诚恳,阳光而坦荡。

我从不考虑如何与他相处,我有事没事时,就会拿起电话找他。无论他是否能帮到我,我明白一个事实:他会尽力。

当然我很少打电话给人,长途电话费钱啊!


班长Z……(省去一万字)



彭毅走到我的早餐桌旁,坐下,跟我谈一些事儿。

在她离开去虹桥机场之前。

主动而大度,我很欣赏她现在的做事方式。

我感觉到温暖:

没心没肺,肆意尽情,没有预谋,没有策划,没有防备,没有禁锢,说想说的,做想做的,不担心误解,唯有善意和随性,like brotherslike sisters

这,便是我们同学之间的情感本质。


抄录几句我在去中山门大巴上说的话作为一个收尾吧:

同学们,

昨天我走过南大那些建筑物的时候,

走过食堂、图书馆、教学楼、北大楼时,

我已经没有感觉了。

没有失落,也没有兴奋。

南大,对于我,就是你们。

如果还有高考,

如果还可以被南大录取,

如果注定南大还会开除我,

我还会选择报考南大,

因为,

我爱你们!


南大,不是一座城堡。

南大,是一份兄弟情谊的出发地。

2014.6.23 于汉口


    (苏向明,来源:http://www.xici.net/d204258538.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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