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工作过几十年的校园。
这是我们走了大半辈子校园的路。
几十年间或是漫不经心或是忧心忡忡,从路上走过,无论是花草杂树,还是一叶飘零,都只是眼前的浮光掠影,又何曾在心头刻下年轮,就好像年轻时总忽略了自己的年龄和身体一样。
退休后摆脱了俗务,多了几分闲情。我们不但关心起自己的身体,而且也开始慢慢地注意校园里的这些花草树木。经常漫步于林间,踟蹰于花前,在叶盛叶衰间感知时光荏苒,在花开花落中体会时序交替。渐渐地和它们熟络起来,甚至我们为平时的疏忽或怠慢而感到愧恧。回忆曾经岁月,不经意间从鼓楼公园或汉口路进入校园,更是会有一种纳天地于一壶的清静和纯粹。从某种意义上讲,不正是这些高大的树木屏蔽掉了喧闹的市声,给我们营造了一块闹中取静的“十方净土”“天竺世界”,现在想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于是我们和这些树的生命联系在一起,多了份依恋之情。俗话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把草木和人生联系在一起。亦然有“天人合一”的妙趣。
校园里的树最有气势的莫过于道旁的法国梧桐。一进校门,就仪仗队似的威风凛凛地分列两侧;高大的树干,把一片绿荫撑向蓝天,头上繁叶蔽天,脚下浓荫匝地,人行其中宛若走进一条穹形的翠云长廊。长廊的尽头是镌刻着校风“严谨、求实、勤奋、创新”8个大字的教学楼,楼并不宏伟,但有此高大威猛的树冠映衬,一眼望去,葱笼之中将其拔高到堂奥莫测的宏伟视点。
寒来暑往,树荫下人流如潮。走过多少届莘莘学子的匆匆脚步。年轮如同光盘刻录下多少俊彦贤才的朗朗笑语。“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木树人其实是一个意思,都是育才,因此真不知是林木蓊郁涵养了学校丰厚的学养,还是黉宫良好的风水催发了林木勃发的生机,由此联想到成贤街老校园内那棵风骨犹存的“六朝松”,俨然己成了读书人形象的象征。而曲阜孔庙内的杏坛,早就成了历代文人教书育人的雅号。
我们去曲阜见过孔林内杏坛边的杏树,春暖花开,繁花似锦,那是宋以后的遗物。而孔子所言之杏应是我国的国树,银杏。传说他曾带领弟子植过银杏,银杏结实丰硕,代表弟子遍及天下;树干笔直挺拔,象征着学者的品格正直;银杏既能食用,又能入药,寓意着学子要成为有用之才;银杏树高大坚实是架桥造屋的首选,昭示着学子要成为国家栋梁。不知是否领悟了杏坛的原旨,还是冥冥之中的暗合,教学楼左右行道树几乎全种上了银杏,春来如翠旗飘扬,入秋似煌炬盛燃。尢其是深秋,金黄色的叶片带着成熟后的辉煌,如涅槃的凤凰,在风中翩跹着,飞旋着,把个校园妆扮得如同“满城都是黄金甲”。倘若有心捡拾一枚树叶如金铭玉佩珍藏于怀,足以温热一个寒冬。
教学楼前东西两侧各有一片树林,遍植松柏樟榆类乔木,也栽石楠、冬青、雀舌等灌木,还有棕、竹点缀其间,另放置着红枫,腊梅等盆载植物。林子虽然芜杂了些,倒也应可了有教无类的教育理念。老松嫩篁,古樟新榆,济济一堂,相得益彰。世上万物除相克相生外,更多的是相辅相成。且不说这些树木在节气的感应中,各自露出了时令的表情。若无新竹之摇曳,何添春之妩媚;若无众树之蓊郁又何为夏之繁茂;若无霜叶之冷艳又何补秋之萧瑟;若无松柏之长青何解冬之落寞。俯仰天地,纵观世象,正是这些不同生命体的相娱相亲,互补互济,造就了这片林子的勃勃生机。因此,闲步林中,行坐独乐,动静自适,自可走过一段晨昏。清风穿隙而过,树声飒飒,乍听似情人间喁喁私语,细细听来却是庄惠间的哲人对话。或是晨光微曦,或是华灯初放,我们绕林散步,林间鸟鸣啁啾,忆及苏子美的“帘虚日薄花竹静,时有乳鸠相对鸣”的诗句,人就象浸淫于天人和谐的圣乐之中。
校史博物馆前中大路两侧的林地是校园内最为僻静、清幽之处。阳光透过梅丛在清道人手书的“两江师范学堂”校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显得格外的古朴和凝重;这阳光好似从百年前照来,让人沉浸在学堂肇始的时光里。另一侧“五二〇纪念亭”坐落在桂树掩隐的假山之上,远远望去,飞檐翼然,就象团圆了今人的心思,翘然以盼英烈魂兮归来。亭后多植松柏,象征着这场运动的浩气长存,烈士精神的永垂不朽。树林虽小,却是图画天成,一旦敷上了历史的底色,意境顿觉开阔。同时,树林象一卷无字的文书,当承载了文化的积淀,底蕴越发变得深厚,此时,抚今怀昔,心存敬崇,脚下的步子也会变得凝滞起来。
“当——”,小礼堂前的铜钟不知被谁人撞响,隔着竹帘、树幕,飘飘忽忽似从云天外传来。此时什么也不思,什么也不想,由心绪随着钟声在林间纡绕回荡,灵魂也象被渐渐地抽去,一刹那,大脑变得空空荡荡,真不知身在林中,还是林在心中。
沿中大路北行,几乎在樱花和月桂的绿篱中穿过。一个是春天的花魁,一个是秋日里的明星,浴春光,醉花荫,既做得春梦;邀明月,挹清芬,也撂得下秋愁,都不在话下。即使花事罢休,这里仍是浓荫密匝,让人有“绿杨深处行不足”的感怀。
前行不远,跨上台阶即是绿草如茵的礼堂草坪了,礼堂的右侧有棵香樟树,享受着得天独厚的阳光,总比别处长的高大粗壮,远远望去,屈曲多姿,亭亭盖盖,前无遮挡,后无屏障,傲然独立,自成一景。类似的香樟,西南楼南侧一溜四棵虽然蔚然成林,但也难堪比眼前这棵独木成荫,看来树也有“庙堂之上”和“江湖之远”的分野,就我们而言,就不能只见树木而不见森林了。
樟树遐龄,可达千年以上,别处不说,苏州西山古樟园内的宋樟,树龄已近千年,胸径达六米,树冠足够覆盖一个篮球场,令人惊叹不已。樟树,木质芬芳,有天然防蛀的功效,历代都被用作雕刻佛像的工料。像苏州戒幢律寺内的千手观音就是用千年古樟雕刻而成。受人朝拜不是菩萨的意愿,普度众生才是佛教的宗旨。因此,与其伐斫雕刻,远不如任其天然生长。在这红尘滚滚,市声嘈嘈的大千世界里,需要有更多的树来挡一阵风尘,庇一地荫凉。因此,呼吁植树造林,远胜每天念阿弥陀佛更为心声。当年丹崖禅师燃佛(佛像)取暖,其禅心所悟,早就超然佛外,皈依于自然了。
这棵樟树下,有大理石碑所识“1931”,当是金陵大学1931届学生毕业时所植。学生毕业时在校内植树,既美化了环境,又将对母校的爱深深地植根于校园的土地上;他年返校睹物思情,回忆曾经的青春岁月,念及当时的同窗友情,将又是一番光景。大礼堂的左侧,原有一棵扁柏,是戴安邦先生毕业时亲植,2000年先生仙逝,该树不久也枯萎而死,世上情为何物?一棵树居然能以生死相许,惊异之余,焉能说草木无情。
目光投向草坪北面那边绿荫。这里以樟树,大叶女贞,日本珊瑚珠等常绿阔叶乔木为主,间杂少量的松柏,因此经年郁郁青青,生气盎然,远近高低,浅翠浓黛,有云浪涌动之美,移步闲庭,竟让人有山水之想。
穿过树丛再上几级台阶。眼前豁然开朗,那标志性的建筑北大楼赫然在目。楼高两层,不能说是雄峙,但是,毕竟建在虎踞龙蟠的龙脊之上,在蓝天白云之下,透空的视觉效果,仍不乏空旷宏阔的气度。配以坡型的大屋顶,中间是别具一格的庑殿顶塔楼,冠冕朝服还真有王者归来的风范。值得欣赏的是攀附于四壁的爬墙虎,藤蔓丛生,带着历史的足迹、时间的刻度,虬龙般将整座大楼包裹得严严实实,喧宾夺主地把它融入了自己鲜活的生命之中。春来新叶萌生,万象更新,大楼就像一只明清越窑瓷枕,青花点点依然不失古典的秀雅;夏日绿叶葳蕤,郁郁苍苍,大楼像布满了铜绿的商周礼器,成了年代久远的意象;秋降技叶姹紫艳红,五彩缤纷,大楼象宋元流水断纹的古琴,上面是岁月凝就的斑爛贵胄;入冬只见老藤虬枝,鳞鳞爪爪,大楼像想象中的汉唐宫阙,更加古朴苍凉。哦!有爬墙虎缠绕的岁月,让思绪也更加悠远绵长。我们深信,那檐下苍髯长鬚般飘拂的青枝绿叶,必定是浪迹天涯游子梦中的旧物。
与爬墙虎友侣的是楼前的红梅、楼东的雪松。那梅早已是人们播于唇吻的尤物,溢美之词自不待说。而那几棵亭如华盖的雪松,却几乎是被人遗忘在一隅的民国“遗老”。柳宗元曾诗云“柳州柳刺史,种树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垂荫当覆地,耸干会参天。好作思人树,渐作佳话传。”确实这是一批思人树。怎么不让人思忆当年金陵大学农学院创始人美国友人裴义理,1911年他奉刚成立的民国政府之邀,任北方以工代赈的负责人,他率灾民在紫金山麓植树造林四千余亩,拉启了南京东郊绿化的序幕,同时在鼓楼岗一带也植上了大量的雪松,终于留下了一百多年的绿色佳话。较之斗鸡闸前迎宾接客的几棵光洁鲜亮的雪松,这几棵雪松更是校园中诸树之宿耆,一眼望去,铁甲紫髯,坚挺如笏,群技四垂,碧郁苍翠,虽古邈深沉却老当益壮不减凌云之志。因长年修行在人迹罕至的校园僻静处,自蓄养出一股隐逸之气,望之,令人肃然起敬。
学校自分成三个校区后,人员分流了大部。人走楼空后校园里更加清幽宁静,且树和人之间似乎有一种此涨彼消的关系,当人向着文明的高度发展时,树却朝着原始的荒径蔓延。栽种仅十余年的桂树,当年只是卧地罗汉,如今却长成了云里金刚,而整个校园,都掩隐在绿色的庇荫中。不管是春夏秋冬,无论是晴日雨天,每天都有大量的老人走进校园。他们翛然而至,悠然而行,欣然而归。或在树下舞剑行拳,或在林中轻歌曼舞,或者在道上健步捷行,心如止水的脸上少了踌躇满志的得意,挣脱了庶务缧绁的脚步更加从容轻松。他们以饱满的情趣来欣赏园中的风花雪月,他们有足够的闲暇来享受树下的恬淡清静。林中和煦的阳光关怀着他们的人生终极,树下清新的空气滋养着他们期颐的人生心愿。此时的校园成了老人们的乐园,就是每一声鸟鸣,都是对生命热情洋溢的颂歌。有时我们痴迷的眼神会凝注在一对对白发皤然的老年夫妇身上,他们走在铺满夕阳的林荫道上,互相搀扶着,依傍着,在一片辉煌中去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即使有一天他们消失在我们的视野,或者我们的身畔,而在校园的一片葱绿中,却永远驻留着他们心的脚步。
(文图/邹林大、韦思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