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古都金陵,玄武潋滟,紫金氤氲;扬子滔滔,石头城悠悠。
难忘南京大学,楼宇错落,林荫深邃;树木森森,北大楼巍巍。
我把人生最宝贵的年华投放在南京,投放在母校南京大学;南京大学用丰富的知识乳浆滋养我,用厚重的历史文化熏陶我,让我从懵懂少年成长为本科毕业生。
1962年,我走出三年饥荒的困顿考进南大中文系,1967年在文化大革命的迷乱中毕业,1968年被分配到祖国内地工作。人生有许多记忆,有的如长空烟云,片刻消散;有的刻骨铭心,伴随生命。就读南大的那六年,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年华,其间经历,给我留下了永志难忘的珍贵记忆。
记忆犹深北大楼
我的老家在濒临黄海的苏北农村。我高中毕业的1962年,国家调整国民经济,遵循“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重点大学招生规模大幅缩减,地方上的一批大专学校则停止招生。如此一来,当年高考录取率锐减。作为一个农村孩子,能够考进南大这样的高教部直属重点大学,殊为不易!开学后,中文系负责招生工作的王兆衡老师对我们说,江苏省第一志愿填报南大中文系的考生有1600多人,只录取寥寥30名。另外分别在上海和安徽招录5名,这样,南大中文系1962级共招录新生40名。40名幸运儿都是当年高中毕业生(包括调干生)里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入学南大,学业必须优秀,体检、政审也特别严格。可见南大这一届新生质量不可谓不高。
从海滨到省城,迈进历史悠久、声誉卓著,曾被称为“东南学府”的南京大学,我内心当然感到自豪,觉得幸运。入学之后,带着探索新奇的心情在校园各处走走看看,目之所及皆为以往见所未见,强烈的新鲜感扑面而来。校园里的一切都深深地吸引着我,而最吸引我的是教学区的北大楼。没有人向我做介绍,但我觉得北大楼是南大的标志性建筑,也是南大的核心部位。从那时候起,北大楼就在我的心灵上打上了深深的印记。
北大楼西南侧外墙上嵌着的一块石头上镌刻着“1919”字样,我想那可能是它竣工的年代。哦,40多年过去了,北大楼经历过自“五四”运动以来古城金陵的风云变幻、兴衰沉浮,见证了南大经风历雨不断前进的历史脚步,蕴含着这所学府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我端详北大楼烟灰色的外墙,欣赏层层叠叠围绕着楼宇的爬墙虎,但觉青翠欲滴的叶片透射着北大楼的勃勃生机,于端庄、厚重之中散发出几分灵气。
北大楼虽然并不高大,但却让你感受到它气势不凡。它凝聚着南大校园深沉的历史底色,好似一位巨人叙说着这所学府的光荣历史和不朽业绩,传扬着“格物致知、追求真理”的科学精神和传统,让我内心深处不断生发出许多朦朦胧胧的遐想。
北大楼让我陶醉,让我迷恋。
此后六年,我记不清多少次经过北大楼,每一次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仰望北大楼绰约的英姿,欣赏周边优美怡人的景色。我也曾漫步楼前的草坪,怡然南望北园教学区,饱览古朴大气的校园风光。望中所及,处处皆风景,历史与现代、文化与知识在这里深深相融。
偌大的校园古色古香,清新幽雅,诗意浓郁。校园里草坪展展,树木葱茏。北园往里,大道宽阔,清静整洁。梧桐树枝繁叶茂,浓荫覆盖大道。莘莘学子背着书包进进出出,步履匆匆,满怀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新生活的追求,行走在探求的大路上。一栋栋宫殿式教学楼檐角飞扬,极富古典艺术趣味。大礼堂也是一座古典式样的建筑,规模不大,但我印象犹深,因为开学不久,时任学校团委书记徐福基在这里开过“新生入学教育”课。他讲得生动、风趣,觉得终生受用,我至今还能记起其中的些许内容。
教学区的图书馆、实验楼,一些旧时留下来的雅致的小别墅,还有学校大门……至今历历犹在眼前。
那时候,虽然国家还有不少困难,但南园的宿舍、食堂、医院一应俱全,生活设施还能满足我们学习、生活的需要。
就读南大六年,生活在南园,重心始终在北园,记忆犹深北大楼。
苦读时光两年半
特殊的年代,特殊的际遇。南大这段经历在我的生命中印记深深。
满怀求知的渴望走进南大校门,本是为了拜上名师游历学海,做学问、长知识。可惜实际并不如我所愿。当年南大本科学制定为5年,实际上课的时间最多只占一半。另外两年多,我们响应号召先后到海安农村参加“四清运动”,奔赴溧阳上山取石建设南大分校,开赴安徽军垦农场学军收小麦。1966年夏,“文化大革命”爆发,学校“停课闹革命”,我们无可例外,中断了学业。说实话,上了大学却不能上课、读书,心中有多少不解甚至失落!但苦于无奈,只好随着历史的脚步且行且看,一路彷徨,一路思索。
庆幸的是,我们还是断断续续上了两年多的课。基础课程草草结束,专业课刚刚开始,就因为建设溧阳分校戛然而止。
大凡能上课读书,同学们都高度自觉,一门心思扎进书堆,埋头读书,求知上进。那年头,作为学生,我们不具备消费能力,一个月区区几块零花钱,只能用于理发、洗澡,买个牙刷、牙膏和肥皂等必需品,看电影、逛公园也只能偶尔为之。我们也舍不得花时间玩乐,只要能捧起书本,在书本里如饥似渴地探索,便乐不可支,觉得无比幸福。大家像高中时代一样,上课没有人迟到、早退,更没有人逃课。课堂里秩序井然,同学们边听边记,聚精会神。
南大拥有一批国家级教学名师和中青年专家,可谓群星璀璨。知名教授薪火相传,南大的智慧闪耀中华史册。中文系更是名师云集。胡小石、陈中凡、汪辟疆、方光焘等老教授都是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学者。他们潜心治学育人,在各自的专业领域造诣精深,成为名望甚高的学界翘楚。中文系系主任陈瘦竹教授讲戏剧美学,赵瑞蕻教授讲授外国文学史,黄景欣老师讲授语言学,秦德林老师讲授文学概论,邹恬老师讲授现代文学史……侯镜昶老师常常带着茶杯讲授古代韵文,他抱病讲解长诗《春江花月夜》的情景,令我们心生感慨。老师们非但学问底气足,而且教学态度严谨认真。看得出来,每堂课都做了准备充分,所以讲起来滔滔不绝,有条有理。我们全神贯注,谛耳聆听,无不为之折服。
老师引领我们带着浓厚的兴趣探索未知,尽享知识的滋润。中文系成立戏剧研究小组,陈瘦竹教授带着我们一次次观摩华东地区戏剧汇演。我们在艺术享受中大开眼界,领略戏剧美学、感悟创作原理、提高戏剧艺术鉴赏能力。
南大图书馆藏书在全国高校图书馆中位居前列。海量藏书是我们向往的知识宝库。阅览室成天爆满,是万千学子自修的圣地。当年图书馆(编者按:指的是现在鼓楼校区“南京大学校史博物馆”)的阅览室场地小,去自修须凭阅览卡。阅览卡是“稀缺资源”,一个班级只能分到少数几张,轮流使用。有一次我获得阅览卡,下决心抓住机会读完著名诗人闻捷的长篇叙事诗《复仇的火焰》,并且写出读书报告。那天一早,我买了几个烧饼揣进书包奔向图书馆。整整一天,效率奇高,读完了厚厚的原著,还写成了读书报告,得到“写作实习”课裴显生老师的肯定。但没有人知道,那天高强度的脑力劳动把我累得头昏脑涨,晚上9点多回宿舍时,一路上只觉得头重脚轻,到宿舍门口竟撞到了门框上……
读书真的很苦。但无论多苦,我们无怨无悔,不懈追求。只希望在苦读中了解世界,领悟人生,汲取知识,让自己聪明起来,成长起来。
校园内外故事多
南大代代相承的历史,是一部立德树人的传奇。上世纪六十年代前半业,南大对学生思想品行方面的教育抓得是很紧的。南大创造了许多机会,让我们在历史的滚滚潮流中增长见识、开阔视野,从思想、意志多方面得到了磨炼和提高。
许多事让我们至今难忘。
公告栏里警示多。1962年9月,中共召开八届十中全会,毛泽东在强调进一步进行国民经济调整的同时,重提阶级斗争。学校响应号召,反对资产阶级生活作风,整顿风纪,端正学风。走进南园大门,大道两侧都有长长的玻璃橱窗,记得东侧是公告栏,西侧是宣传栏。公告栏里常常公布对犯错学生的处分决定。那时候强调校规,学生要专注学习,不能谈恋爱。少数学生谈情说爱只能“地下活动”,如果行为出格或女生怀孕,一经发现,则勒令退学,并公告全校,绝无宽容,以儆效尤。由于风纪甚严,校园里只有学子背着书包行色匆匆,不见有人奇装异服或卿卿我我。
枕木精神寓意深。立志为国家“办好一所大学”的郭影秋,不做省长到南大当校长。1963年春季开学之初,他在南大师生大会上作报告时,倡导南大人培养甘愿奉献的“枕木精神”,像枕木横卧钢轨之下,让呼啸的列车从铁轨上隆隆驶过。“枕木精神”强调默默无闻地奉献,强调有所作为、敢于担当。郭校长的倡议在学生中产生了很好的影响,许多学生表示从年轻时就应该懂得不计得失为国为民做贡献的道理,学成之后成为国家建设的有用之人。我们班左作枢同学原本以“左某”自称,呼应郭校长倡导的“枕木精神”,遂拆分“某”字为“甘木”——甘心情愿做一根铁道上的枕木。尔后我们也呼其为“左甘木”。
条件虽差意志强。我们在南大读书那些年的物质条件,不是今天的年轻人能够想象的。我先后住过四舍、十一舍、九舍等几幢宿舍楼,房间面积都在20多平方米,一般放置五张双层床架,十人同住,中间还有几张带抽斗的木桌,空间逼仄,进出宿舍或上下床,都会挨挨碰碰,觉得拥挤不堪。
房间小一点也便罢了,苦在当时不可能配备电风扇,更没有空调。南京的夏天酷热难当,气温最高时逼近甚至超过40摄氏度,触及任何物体都是热乎乎的,上床一躺下就大汗淋漓,根本无法入眠。挨到后半夜,卷起草席,铺到室外草坪上,想稍微迷糊一会儿,可白天大地吸收的热量散不去,依然暖烘烘,就这样彻夜无眠……第二天,食欲减退,萎靡不振,但我们仗着年轻,该干啥干啥。
无法讲究什么营养,因为除了物资匮乏,更因囊中羞涩。饥荒年刚刚过去,食堂里菜肴一般,口粮凭计划供应。大一那年,还曾以山芋干抵算粮食,晚餐供应每人一小盆水煮山芋干。虽是粗粮,吃起来还稍稍有点甜。我们体谅国家的难处,谁也没有怨言。但求温饱,便已知足,比当年农村闹饥荒好多了。记得1963年下半年学校安排中文系二、三两个年级到郊区龙潭公社参加秋收,我和本班陈金裕、陈利华等几位同学拉着生产队里的胶轮大车去采购,买回的也只是山芋、白菜之类。
草房教室作用大。教学设施与今天当然不能同日而语。1963年5月匡亚明出任南京大学校长。1964年中法建交,国家需要法语专业人才。南大承接了培养法语人才的任务。可是当时既没有教室,也缺乏师资。匡亚明校长果断决定把校部机关搬到简易平房里办公,为法语专业准备了教室。以后多年,校部机关一直在三排平房办公。
进北园,大门东首有几排用粗壮毛竹搭成的草房教室(编者按:位置在今鼓楼校区图书馆的南侧),很引人注目。它简陋朴素,虽无半点现代气息,却可以为我们遮风挡雨,在那个困难的年代发挥了很大作用。我们坐在里面上课、听讲座,不禁联想到西南联大师生不畏困苦、辗转几省坚持办学的艰辛历程,联想到延安时代开荒自救、不屈不挠的精神和艰苦奋斗的作风。草房教室是新时代南大人赓续革命传统的真实写照,它为我们的大学生涯涂上了一抹亮色。
一饭一食来何易。劳动课让我们苦心智,劳筋骨,明道理。
1966年3月,匡亚明校长率领文科师生开到溧阳创建南大分校。我们到附近废弃的矿山采集石块,装车运去建造干打垒校舍。晒黑了皮肤,坚强了意志,更是抛洒汗水创造新世界。
1968年初夏,我们乘坐25辆军用卡车,浩浩荡荡连夜奔赴安徽霍邱县城西湖军垦农场。许世友将军穿着草鞋,拿着镰刀和我们一起抢收小麦。将军微笑着鼓励大家好好学习解放军。我们在烈日下跟随收割机收拾田边地头,颗粒归仓;在风雨中龙口夺食,和解放军战士抢收晒谷场。学军时间虽短,“一饭一食来之不易”的体会却很深。
两段经历非寻常。“四清运动”和“文化大革命”,是我们大学生活中两段非同寻常的生活。这些经历告诉我们,必须提高政治敏感,培养独立思考能力。
四清运动中,曾有一位生产队长,因为动用集体的粮食煮了几顿看场半夜饭等琐事,成了“四不清”,被整得无可奈何,跪在工作队员面前求情。诸如此类的现象,让我对“四清”政策路线产生了怀疑,心里急切盼望回校复课。事实证明当时有些做法确实偏离了正确轨道。
“文化大革命”停课闹革命,党委被踢开、教授挨批斗……我从内心发出疑问:“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彻底胜利”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可是如果有“彻底胜利”之日,中国将是什么状况……像许多人一样,我心里认定:“文化大革命”继续下去,国将不国;我纳闷:如此乱局何时是了?高压之下不可言表。于是消极抵制,成了“逍遥派”。好在党中央英明果断,在十一届六中全会上做出决定,彻底否定了那场祸害全国的内乱。
南大,我亲爱的母校!她用智慧的乳汁哺育了我,我魂牵梦绕,永远感恩她!
南大教书育人成就斐然。2021年3月26日,李克强总理考察南京大学,称赞南大“走在中国大学的最前列”。
在欢庆母校120周年华诞之际,祝愿她早日实现建成世界一流大学的奋斗目标!
2022年4月12日
(中文系1962级樊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