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人生如梦,1963年我不负十年寒窗辛苦,考取了南京大学物理系,美梦成真。直到现在来说,考进南京大学也是我一生最大亮点。
高考后的暑假里,我怀着不安的心情等候通知。虽然我装得像没事人一样,但仍然瞒不过父亲的眼睛,他多次利用进城的机会到县中看看。发录取通知书时,正赶上县里发大水。一天下午,我正坐在村前的牛车上与人闲聊,从县城回来的父亲高兴地对我说:“是物理大学”,我稍微怔了一下,立刻明白自己是考上了第一志愿。我听了觉得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就赶快从大车上跳下,接过录取通知书仔细看了起来,真的是南京大学物理系!
物理学科我很喜欢,它是自然科学中最具有想象空间,最富有“诗情画意”的一门学科。这一来,我就把自己的数理化天赋和对科学的向往,统统落实到物理学上了,能不高兴吗?这一年的高考录取工作,后来被批判为分数挂帅,是以考分为唯一标准的,而且招生名额也是大幅度下降的,能够考取自己心仪已久的大学,我是非常满意的。
回头望去,在火红的五月,在高考的重压下,我坚持住了,并且取得良好的效果。父母的欣喜之情,更是无以言表。尤其是父亲,听说我所考取的是一所有名的大学,他与别人谈起来大有“无心插柳”的感慨!母亲最初送我入小学时,原本只是想让我趁着年幼读一点书,识几个字,比她一字不识强一些而已。
短暂的兴奋和喜悦之后,母亲立即开始为我筹备冬衣、被褥。父亲却在为我几十元书杂费用而发愁。孟郊在《登科后》写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可是,在我得知喜讯之后,却连亲戚家也去不了。因为秋涝,村子周围的道路、农田积满了水。当然,亲戚们也没有来送礼道贺的。这是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且又遇上水灾,日子过得异常艰难,人情往来便显得十分低调。
时至8月中旬快要开学了,不仅秋收无望,而且夏季就已经歉收。幸亏国家政府免收学费,只为了我开学的几十元书杂费和路费,也难坏了父母。他们只能在二分“自留地”里的苘麻身上打主意。苘麻这种植物最适合低洼水涝之地,别的作物都淹死了,只有它在水涝地里猛生猛长。眼看快开学了,家人便赶快收割苘麻,并在当天把它用污泥压在水下,这叫沤麻。数天之后把麻丝剥下,再经过漂洗凉晒等工序,终于在我到大学报到之前,几十斤雪白的麻被父亲捆扎好了。临近出发之前,父亲指着屋角的粮缸对我说:“咱家只有这点粮食,连冬天都撑不到,更不能指望捱到收麦啦,送你上学走后,我们就必须外出逃荒打工了。”那时的我非常理想化,对形势心存侥幸,所以就对父亲关于逃荒的话半信半疑的。
为了多卖点钱以凑足我的书杂费和路费,父亲利用送我南行之便,和我表哥一起带上麻到徐州市去卖。年轻的我对此举很不放心,一路上板着个脸不说话。快到城里时,实在熬不住了,我便小声对父亲说:“万一麻卖不出去,我的路费不就没有着落吗?”第一天果然没有卖出去。第二天下午总算把麻卖出去了,父亲完全是为了赶我的时间而降价卖出去的,他不多不少给了我40多块钱就要先行离去,说是要西去黄口做点小生意。我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地难受。
父亲那年40来岁,一个40岁的乡下男人,负担该有多重呀,上有白发老母亲,下有5个孩子,可刚才跟我告别时,他竟然还能够“满面春风”的!在我的心目中,父亲就像我家屋后的那棵大榆树一样高大伟岸、坚忍不拔。父亲出身于中等家庭,如果不是因为幼年丧父家道中落,他兴许会飞得很高。我知道,父亲除了贫困的无奈之外,应该还有自豪和希望。与左邻右舍的大伯、叔叔们相比,他会因为自己的女儿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而感到自豪,而且用不了几年女儿就能挣钱给他打酒喝!我就远远不如父亲坚强,直到他的背影在街角消失之后,我才擦去眼泪,转身向南步行,暮色四合时才走到火车站。火车特别慢,想要白天到南京就必须乘夜间车。我刚要登车时巧遇高中同班张兰同学,好不惊喜!第一次乘火车远行有人相伴,两人都很高兴。天刚蒙蒙亮火车就到了浦口站,下车后还需轮渡长江。渡轮刚一停稳,张兰便指着一辆大卡车对我说,那不就是南京大学接新生的卡车吗?我抬头仔细看,可不就是嘛,南大的欢迎横幅迎风招展。张兰考取的是南京体育学院,我们两人就地分手,各奔自己的校车而去……
(该文曾刊于《扬子晚报》2005年3月20日繁星副刊,作者韩沛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