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于1944年秋考入中大边疆政治系,1948年夏毕业,学习期间正值吴有训校长主持中大校务阶段。当我们欢庆母校114岁生日之际,我不禁想起自己亲见亲闻的吴校长,并且要大声疾呼:千万不能忘记他!
在1945年10月到1948年12月吴有训接掌国立中央大学校长的三年间,我在重庆和南京先后三次聆听了吴校长的讲话。三次讲话时间不到两小时,但它却震撼了我们这些中大人。
重庆“一·二五”学生运动
1946年1月16日,在重庆沙坪坝校区,中央大学校长办公室贴出了一张布告:“校长决定,明天下午二时在大礼堂讲话,希全校师生参加。”
第二天下午,吴校长独自一人走上了讲台。他50来岁,瘦长个子,身穿一套半旧不新的阴丹士蓝布长衫,脚上一双旧皮鞋,精神抖擞,看样子,不像是一个大学校长。
他说:我来三个多月了,也许你们大多数人都不认识我,但我却认识了你们的大多数。在此,有必要首先介绍一下我是怎样来中大的。接到命令,反复思考:蒋委员长都搞不下去的中大,这篇文章必然深奥,该不该来,敢不敢来?中大是我的母校,中大是全国最高学府,中大是全国最大的大学,师生员工上万。为了大家的前途,为了国家教育的发展,我决定来,决定一个人来,如同今天我一个人上台和大家见面一样。我将不顾社会污浊,不怕邪恶势力,不管压力和诱惑;我相信能和大家一起共同把中大办好!(掌声爆发)我认识你们:你们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和平。你们为了祖国的未来,渴望和平,反对内战;你们为了人民的幸福,主张民主,反对一党专政。政治协商会议已开会一周,全国关注国共《双十协定》能否在会上全面落实,你们更是放心不下,忧心忡忡。你们代表着正义,正义的事业,一定能胜利!作为校长,我支持你们,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学生自治会决定会同沙磁区所有大中学校于1月25日举行爱国大游行,当天一早,中大、重大师生整队出发,其余各校相继汇入游行队伍。校长吴有训走在前头,接着是一大批教授。
同学们打着“政治协商会议,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旗帜,高唱着《民主进行曲》,热情高呼口号,精神饱满,秩序井然。近万人的游行队伍,长达一两公里,行经小龙坎、牛角沱、上清寺,径赴国民政府,直达政治协商会议会场。向政府**,要政协代表表态……
接着,天津、上海、广州等全国各地广大学生纷纷响应,相继举行“争民主,反内战”的爱国示威游行,在国统区形成了学生运动高潮。这便是由中大发起,校长支持,震惊全国、影响深远的“一·二五”爱国学生运动。
整顿学校,当众宣布三长下台
1946年4月中大按上级决定提前进行学期考试,准备迁返南京。东返,难在庞大复杂。上万师生,3000余箱图书、设备。吴校长把它当做一件头等大事,先带领一个班子到南京做准备,修缮、扩大教学、生活用房,完善各项设施设备。然后商得民生公司董事长卢作孚同意负责全部搬迁工作。到10月份,搬迁工作胜利结束,中大按时在南京上课了。受到教育部嘉奖,蒋介石也不得不赞许:“没想到这个吴老夫子教书行,办事也这般干净利索!”
开学不久,校长办公室贴出布告:“校长决定明日下午二时在大礼堂讲话,希全体师生参加!”与我所见的上次布告相比,文字相同,但这次讲话场景却别开生面。
这回上台讲话,就不再是他一个人了:除秘书外,还有三个新面孔。大家对此感到惊奇。
他先招呼三人坐下,然后气势恢宏,大声发言:
我们的三长——教务长×××、训导长×××、总务长×××,他们辛苦了,现在我宣布:让他们休息休息。接着他说:现在我宣布高济宇教授任教务长,刘庆云教授任训导长,贺壮宇教授任总务长。希望在座的新的三长,从此负起责任,搞好教学,搞好科研,搞好师生生活。希望在座的大家密切配合,积极支持!好,散会!
这次讲话比上次更短,但欢呼声、拥护声、鼓掌声却更长、更长。
他要整顿学校,发展民主、搞好教学科研,决心搬掉学校这三座大山。为取得胜利,他采取了“以退为进”策略:向蒋介石提出辞职。蒋介石反复思考,只得同意先去三长,再进行整顿的意见。吴有训与蒋介石斗智斗勇,校长终于取得了初步胜利。
南京“五·二〇”学生运动
1947年内战加剧,物价飞涨,货币贬值,国民经济濒临绝境。人民生活艰难困苦,学校教职员工常常领不到工资,学生生活难以保障温饱。吴校长多方请求解决但都没有结果。
据此,学生自治会反复研究决定:联合南京所有学校于5月15日全市学生罢课,发表宣言,举行示威大游行。
15日,天气晴朗。8时许,中大学生3000余人,加上音乐学院、剧专等校学生在大操场集中,然后直向教育部行进。教育部长朱家骅先是拒绝接见,继而接见又说他也一时无法解决,在群情激愤下,他从后门溜跑了。
接着,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向中山北路行进,到行政院**。
一时,3000多人占领了行政院,唇枪舌战,标语、口号、对联、歌舞,在这战场上拉开了大幕。
在与行政院长王云五、秘书长甘乃光对话的同时,宣传队开始工作了。他们在行政院大门左右两根红漆大柱上写了一副对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门金字匾上,用红漆写上了“民瘦炮肥”四个大字。在另一门西侧写上对联:“民主分子张院长不管人民生存权利,社会贤达王先生拒绝学生**要求”。在大会议室正面墙上画了一颗炮弹和一具骷髅;两旁对联是“天愁地惨,民脂民膏;内战有钱,公费无着”。在行政院办公大楼一面高墙上写了一首诗:“金樽美酒万民血,玉盘佳肴百姓膏,烛泪落时民落泪,歌声高处怨声高。”最为精彩的则莫过于直指王云五和国民政府,同学们齐声高唱:“你、你、你,你这个坏东西”,“向炮口要饭吃”等等歌曲。
下午5时许,王云五一改此前神气活现的样子,客客气气地说:“诸位辛苦了,你们应该体谅政府目前的情况和我的地位……我一定将大家的意见向委员长汇报……诸位早点回校吧。”
同学们高喊:不回答,不解决,过两天我们会再来。
5月15日,中大等校的大规模游行**,虽未得到预期的结果,但它却激起了全国人民的同情和支持。南京学生联合会决定:5月20日全市学生大游行,向行政院、向国民参政会**。
面对汹涌而起的学生运动怒潮,国民党政府最高当局坐不住了。18日蒋介石亲自主持临时国务会议,通过了《维持社会秩序临时办法》,并发表了《整饬学风,维持法纪》的讲话。同时调集了京、沪、杭各地军警数千人到京待命。“五·二〇”大游行前一天,国民政府派了教育部次长杭立武以及几名不明身份的特殊人员对吴有训劝诱、施压。
吴有训斩钉截铁,严正回答:“我没有这个能力”,况且“国家有宪法,不是有保护市民游行的权利吗?”杭立武等无言以对,只得尴尬而去。
5月20日,在“团结就是力量”、“团结万岁”等雄壮的歌声、口号声中,金大、中大学生冲破重围,来到了鼓楼广场。游行队伍高举“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的大横幅向着**目的地前进。
10时50分左右,大队到达珠江路口,此时这里已是一片恐怖景象。商店关门,行人避走,车辆改道,500余名头戴白色钢盔,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察佩着警棍。身穿黄色军服的宪兵、手臂挽着手臂,横陈街面,切断交通,阻止学生通过。街边停放着消防车、警车,由数十名消防队队员和宪兵看守。一场腥风血雨即将袭来。
主席团一边派人前去交涉撤除军警防线,一面趁其不备,一声大吼:“冲呀,冲!”一时棍棒齐舞,水龙头夹着沥青猛射,争棍棒,抢武器,混战一团。大部分学生冲破防线,直奔国府路(编者注:今长江路)国民大会堂向国民参政会进军;小部分队伍被冲散。我们一排中我和王慧君、孙玉华、贾尔昌四人,刘统座、谢应槐两人分别绕道延迟到达国民大会堂。
**、声讨,控诉,反抗……持续到下午5时始才分别回到各校。
然而,珠江路口却还流淌着同学们鲜血染红的流水!
这就是震惊中外的“五·二〇”血案。
消息迅速传到当时中央研究院吴有训的办公室。吴校长拍案而起,马上回到中大,命令贴出布告,于是有了我所见的第三次“校长讲话”。
吴校长说:同学们,惨案终于发生了,我们痛心!怎么办?团结起来!一致向政府提出严正要求:把被捕的同学放回来,被打伤的同学迅速给医好,再不能到学校任意抓人。会后我同你们的代表一道去医院,慰问受伤的同学。掌声不断。拥护声迭起!
随后,警察局派人到中大抓捕学生,吴校长赶到学校大门,怒斥警察不得任意进学校:委员长派我管中大,没有他的手令,谁敢进校我马上给他挂电话,看你们怎么个交待?警察们没法,只得扫兴而去。吴校长巧妙地利用蒋介石的牌子抵制了蒋介石的命令。
隔了两天,吴有训接到蒋委员长通知,邀请参加宴会,被邀的还有金女大校长吴贻芳。宴会上,蒋介石说:近来南京学潮迭起,动摇军心、民心。据查是你中央大学一些不法分子牵头所致。多次敦促做好学生工作,当兹国家危急存亡之秋,切不可再有丝毫疏忽、犹豫和幻想。深信以你之才,定能化凶为吉呀,这是我的殷切希望。话语不多,然而语气有软有硬,既像关心,又像命令,更像威胁。席间没有指名吴贻芳,吴氏自然心知肚明,只好采取“沉默”对之。然而吴有训不肯就此罢休,趁此反攻:“委员长:我是农民出身,做不来官;因此,我不想当这个校长,比我高明的人多着嘛,请考虑!”
蒋介石大失所望。正值为难时,联合国科教文组织邀请中国派代表团出席1948年初在墨西哥举行的世界科教文发展论坛会议。蒋介石灵机一动,“派吴有训去。”
吴有训考虑如此高级别的世界科教文会议,参与学习、交流,必能获得很多对国家、人民有益的东西,机会难得,欣然受命前往。行前,全校学生3000多人签名,赞扬吴有训主长中大成绩卓著,切盼早日回国,继续领导中大前进。在极其热烈的欢送声中,1947年10月底吴有训离开了中大,前往美国。
1948年12月在他得知中大校长辞职报告已获批准,国民政府即将崩溃的情况下,他决定离美回国。
(国立中央大学边政系36级校友朱俊岐,2016年3月8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