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在南京大学天文系求学,生活极清苦。“三年困难时期”,食能果腹已非易事。不过,清苦归清苦,心情却很愉快。母校有诸多遐迩闻名的系科和教师,有读之不尽的各门各类的图书,还有太多精彩的课外讲演无时不在吸引你。
当初,我和同窗刘炎君都特别喜欢听中文系吴新雷老师讲诗词谈戏曲。吴老师年长我10岁,其时方届而立之年,瘦削的个子一副斯文相。他携笛持箫,讲演时连唱带奏,情趣十足。他教唱南宋姜夔的《暗香·旧时月色》和《疏影·苔枝缀玉》,令来自全校各系的学子流连忘返。昆剧《长生殿》的第二出《定情》写唐明皇偶见宫女杨玉环才貌双全,遂在金殿册封她为贵妃。盛装之下的杨玉环娇艳无比,唐明皇不禁移步下阶,其唱词曰:“下金堂,笼灯就月细端详,庭花不及娇模样。轻偎低傍,这鬓影衣光,掩映出风姿千状……”吴老师边讲解边示意,真个是演绎得惟妙惟肖。
吴老师学业精深,为人忠厚。我大学毕业多年之后,对此有了更深的知晓。例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程千帆、吴新雷著《两宋文学史》,有一篇程先生在1988年10月写就的《后记》。程先生1913年出生,他在《后记》中说,自己曾想据讲授中国文学史的内容写一部较大的书。1957年春,写成宋元部分约40万字。但不久反右戴上“帽子”,一戴就是19年。1978年,受南京大学匡亚明校长聘请,程先生重上讲坛,又发表不少作品。然而此时先生毕竟“已届暮年,加之责重事烦”,那部未完成的文学史稿“不要说完成全书,即使充实修订已经完成的宋元部分,也感到力不从心了。”《后记》写道,正在此时“我找到了吴新雷教授。吴先生……对词曲、戏剧、小说具有很专门的知识,而这正是我所缺乏的。由于我的请托,吴先生慨然同意将我这部很粗糙的旧稿加以充实修订……经过他八年的辛勤耕耘,这部《两宋文学史》终于定稿,可以付印了。”“我们的工作方式大体上是,他先改写我的第一稿,我再改他写的第二稿,如有异同之见,随时讨论解决……这部书的每一章节,应当说,都浸透了两个人的心思……我们觉得这也是一种合作方式,可供学术界有志从事集体研究及合作撰写的同志们参考。”
业界对吴老师以著名红学家相称,笔者置身天文界,原先对此寡闻,不免深觉惭愧。倒是2002年,吴老师耗费10年心血主编的《中国昆剧大辞典》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我在上海季风书园亦购得一册。此书310万字,装帧典雅,孙家正先生封面题签。媒体对此多有报道,称吴老师为“昆曲修典第一人”。从吴老师为《大辞典》亲撰的长序我才知道,1956年南京大学中文系陈中凡教授招收吴新雷为研究生,就是希望把他培养成服务于昆剧事业的苗子。陈中凡教授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是蔡元培和陈独秀的高足,本人就是一位昆曲迷。吴老师在“序言”中说:“奇妙的是陈先生指导我从事曲史研究的方针,却是要我首先从看戏唱戏入手。陈先生专门为我请来一位老曲师,花了两年时间教我演唱昆曲,举凡‘生旦净末丑’的南曲和北曲都学了,还学了一些舞台身段,初步了解了戏曲程式和表演艺术的基本知识。然而,这种培养方式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曾经引起了争议……”
及至1992年,《中国昆剧大辞典》项目在各方赞同下发轫,吴老师规划全书的基本框架,与俞为民、顾聆森两位副主编共同商定编辑方针,“约请全国各地愿意执笔的同志共襄盛举。由于物力维艰,拿不出报酬给写稿人,我四出奔走,也往往是自掏腰包。幸得各地同志……友情相向,无条件地提供有些古籍、书画、相片、剧照、戏单、报刊等可贵的参考资料,乐意捉笔助成,真是情义无价,诚挚感人”,云云。由此足证培养一名人才,做成一件事情,乃至编好一部书,都是何等的不易!光阴荏苒,昔日的青年教师吴新雷,此时已成了德高望重的吴夫子。
《大辞典》问世至今已经14年,算不上什么新书了,却依然值得多多绍介。我辈致力于科普这一行的,谈及中高级科普作品,每有一种希冀,叫做“外行看得懂,内行受启发”。我以为《中国昆剧大辞典》正好应了此语,它合理梳理头绪极其纷繁的昆剧艺术,形成一部非常实用的工具书,既可作为爱好者和从业者求知的普及读物,亦可供戏校剧团作为教学参考,还可为研究者提供进一步探索的学术资讯。全书组织成《源流史论》《剧目戏码》《历代昆班》《剧团机构》《曲社堂名》《昆坛人物》《曲白声律》《舞台艺术》《歌谱选粹》《赏戏示例》《掌故逸闻》和《文献书目》12个部分,委实堪称匠心独运。再说得更细一点,例如《歌谱选粹》部又含《南曲唱段选粹》《北曲唱段选粹》《南北合套选》《时剧选》《吹腔选》5个门类,版面合计占140页之多。全部曲谱一律由传统的工尺谱转译为简谱,诸多唱段之后还各附简短说明,为读者想得好生周全。正文之后又有5个附录,依次为《昆剧穿戴检索》《昆剧常用曲谱曲目便检》《昆剧唱片目录》《昆史编年》和《昆曲剧谈篇目辑览》。全书最后是《辞条汉语拼音索引》和《辞条汉字笔画索引》。此种安排,为读者带来的方便已毋庸赘述。
十多年前,青春版《牡丹亭》上演激起了公众的巨大热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趁势于2004年推出白先勇策划的《姹紫嫣红〈牡丹亭〉:四百年青春之梦》一书。书中的万言长文《一九一一年以来〈牡丹亭〉演出回顾》即出自吴新雷老师之手,而《中国昆剧大辞典》则成了全书最重要的参考资料之一。
顺便一提,2010年上海教育出版社曾推出连波教授编著的《中国戏曲唱段赏析》,精选了14个有代表性的剧种,每种又各选若干经典唱段,很有意思。例如,昆剧选的是《牡丹亭·游园》《长生殿·絮阁》等的几个唱段。书中对于14个剧种各有几百字的简介,可称言简意赅。简介谈到,“昆剧在长期实践中累积了大量的上演剧目,有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孔尚任的《长生殿》”云云。遗憾的是,这“孔尚任的《长生殿》”一语却太出人意料,实则孔尚任(1648-1718)系因《桃花扇》而流芳于世,《长生殿》的作者则是年长孔翁三岁的洪昇(1645-1704)。
2012年2月,我赴宁参加“天体物理与相关物理前沿”研讨会。当月25日晚,我又同刘炎君如约登府拜谒吴先生。师母印世蓉言谈敏捷,见到我们便笑道:“我记性不好,你们下午来电话,我也想不起来是谁,还以为是骗子呢!”我们闻言不禁相视大笑。我拿出8年前买的大部头《中国昆剧大辞典》,请吴老师题几句话。先生几乎不假思索地一挥而就:
路是人走出来的,生命需要创造!
卞毓麟校友勉之
吴新雷签题二〇一二、二、二十五
并解释道:“本来这应该是你20岁时题写的,现在过了50年,虽然老了,但生命仍然需要创造。”哈,美矣哉,“生命需要创造”!美矣哉,宝刀不老的吴夫子!
我在吴老师那里素以“天文系的老学生”自称。丙申新春,拙著两种——专述书事的《恬淡悠阅》和专谈天文的《巨匠利器》应市未久,我即寄呈吴老师求教,落款仍为“天文系的老学生 卞毓麟”。不久,年已八十有四的老师回函道:“卞君大鉴:邮赠给我的《恬淡悠阅》和《巨匠利器》两本大著已收读,特此致谢!你本专攻理科,而平时爱好文学,文笔极佳,可喜贺也! !新雷”。
余素知作文之难,断难奢望文笔能有多佳,但师尊的鞭策却是要铭记的。而今老学生年方逾古稀而未及耄耋,自当勉力为之!
(作者:卞毓麟,1943年生,1965年南京大学天文学系毕业。现为中国科普作家协会副理事长、中国科学院国家天文台客座研究员、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编审、顾问。著译图书30种,发表科普文章约600篇。屡获全国和省部级表彰奖励,包括:全国先进科普工作者、全国优秀科技工作者、上海市科学技术进步奖二等奖、上海科普教育创新奖科普贡献奖一等奖、上海市大众科学奖、中国天文学会九十周年天文学突出贡献奖等。所著《追星——关于天文、历史、艺术与宗教 的传奇》一书荣获2010年度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他还是唯一一位曾在享誉全球的科普与科幻大师艾萨克·阿西莫夫家做客的中国科普作家。本文原刊于2016年5月22日《文汇报·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