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此月,恰逢黄正中教授百年诞辰,谨以此文寄托思念之情。
1952年新中国高校院系大调整时,广州中山大学的天文系和济南齐鲁大学天算系中的天文部分,集中整合为南京大学天文学系。后来南大天文系一度与数学系合并为数学天文系,习称“数天系”。1960年我如愿被南大数天系录取,于8月底前来报到,开始了5年的大学生活。再后来数天系重又分成数学、天文两个系,我是在天文系。
在大学时代,我依然像中学时代那样,对数学深感兴趣。一二年级时,数学和天文的好几个班在一起上高等数学大课,由黄正中教授执教。同学们不久便知道,当时年约45岁的黄老师从未出国留学,却熟练地掌握了英、法、德、俄四门外语。他在教学上竭尽全力,在科研上埋头苦干,那极端认真踏实的作风给学生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黄老师的板书漂亮得像一件件工艺品,可惜那时谁都没有照相机,未能为之留影。黄老师觉得我对数学似乎颇有悟性,几乎每次测验、考试都是满分,故曾屡次问及:“你为什么不上数学系呢?”师生情深,1995年天文系65届毕业生时隔30年首次重聚母校,我们几位同学特地前往谒见年已八旬的黄老师。有人尝疑黄老师是否还记得我们,孰料甫一见面老师竟然不假思索地立刻谈起了30多年前我们上课、做习题乃至考试得分的种种细节,这真令我们钦佩不已。
2009年2月,我从上海出差南京。农历正月初十(2月4日)立春那天下午,与唐玉华、刘炎两位同龄同窗再次登府拜访黄老师。事前电话联系,老师很热情地表示欢迎,但一再叮嘱勿带任何礼物。其时黄老师年已九秩有三,依然神清气爽,思维敏捷,谈笑风生。只是上一年长他一岁的老伴去世,老师不免有了孤寂之感。那天,黄老师以其个人诗集《荒芜集》相赠,并当即翻至《敬挽陈省身教授》一诗:
天纵英才德业优,
登堂弟子布全球。
名扬史册膺高奖,
迹遍神州授远猷。
拓扑功深开敞道,
几何运转更风流。
先生驾鹤西天去,
化作明星照五洲。
黄老师特地说明,末句是指已有小行星命名为“陈省身星”。诗中“拓扑”与“几何”皆系数学术语,陈省身教授对此作出的贡献威震全球;“膺高奖”指陈先生于1988年荣膺有数学诺贝尔奖之美誉的“沃尔夫奖”,那一年与陈先生分享此奖者乃是被世人称为“数字情种”的匈牙利裔数学奇才埃尔德什。
陈省身先生年长黄正中老师5岁。他是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南开数学研究所名誉所长。2004年12月3日,陈先生因病逝世,享年93岁。此前一个多月,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的国际小行星中心发布第52733号《小行星公报》,将一颗小行星命名为“陈省身星”。《公报》称赞陈先生“在整体微分几何等领域上的卓越贡献,影响了整个数学学科的发展”。这颗小行星是中国科学院国家天文台施密特CCD小行星项目组于1998年2月15日发现的,临时编号1998CS2。2004年11月2日,陈先生面对前来致贺的师生和宾客说道:“我是研究数学的,其实我对天文学也很有兴趣,早年在德国汉堡大学念数学的时候,我就选修天文学的课,读天文学的书,数学与天文学有着很多方面的联系。数学史上最伟大的数学家是高斯,而他最早的工作就是研究小行星。现在我有机会跟小行星有联系,觉得非常快乐。”
黄正中老师德高望重,在我国数学界甚受尊敬。约在2005年,我曾为席泽宗院士主编的《科学编年史》一书专程前往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向王元院士和数学史家李文林先生请教如何搭建数学领域的框架。1930年出生的王元先生,师从华罗庚教授多年,早在25岁时就使中国人对“哥德巴赫猜想”的研究首次在世界上领先。他们共创的“华王方法”被国际数学界沿用至今。当我提及当年受教于黄正中老师时,王元先生不禁说道:“噢,他还健在,现在恐怕得有90多岁了吧。你再见到他,请代我问好。”
读了《荒芜集》之“作者自传”,我才对黄老师的一生有了更多的了解。其自传曰:
“我1916年7月24日出生于江西都昌农村。不幸在襁褓中突患小儿麻痹症……直至两岁开始学习走路时才发现,为时已晚,遂成终身残疾。许多轻而易举的工作,我却不能胜任,果能温饱无虞,便算万幸。承父母不予歧视,得从六岁上小学开蒙直至22岁在上海交通大学数学系毕业。”
毕业后,抗战期间黄老师曾在江西几所中学和大学执教,抗战胜利后回母校交大任教。
“1952年暑期全国院系大调整,我被调入南京大学数学系任教授职,直至1987年3月以年迈退休……1995年起因目力不济,决心放弃数学钻研,改学诗词以自娱,陆续在国内诗刊上发表,到现在积有诗词约三百首。鉴于年逾九十,来日无多,子女促编印成书,以留纪念,取名为《荒芜集》。以上是个人经历和本书的由来。人生如作客,本书亦雪鸿爪印而已。”
黄老师这段文字看似轻巧平淡,然而耄耋之年“改学”,且能“陆续发表”,真是谈何容易!这与他毕生的认真、敬业是决然分不开的。遥想当年,在南京严冬的寒风中,黄老师一瘸一拐地冒雪来到学生宿舍为我们辅导答疑的情景,永远留在了我们的心田!
2009年2月那一次见到黄正中老师时,我告诉他,我从中国科学院北京天文台(今国家天文台)南下加盟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致力于科技出版已10年有余。这些年有一批很好的数学家传记和数学科普书,可以寄给老师看看。我报出书名后,不意老师戚然叹曰:“眼睛不行啦,不麻烦你了。”当我们告辞时,老师忽然又对我说:“如果方便的话,书还是寄给我吧。”黄老师一辈子与数学相伴,终究旧情难忘啊。
回到上海,我就给黄老师寄去5本书:《数字情种——埃尔德什传》(2000年)、《知无涯者——拉马努金传》(2002年)、《逻辑人生——哥德尔传》(2002年)、《千年难题——七个悬赏1000000美元的数学问题》(2006年)和《素数之恋——黎曼和数学中最大的未解之谜》(2008年)。当初由我主持从国外引进的这些著作,都是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的知名品牌《哲人石丛书》的成员。其中《数字情种》和《知无涯者》两本书的责任编辑还是我本人。
2011年8月,我应少年儿童出版社之请,为编撰《十万个为什么》(第六版)事宜与该社洪星范副总编辑同赴南大天文系拜访“天文卷”主编方成院士。回沪前,我又于8月11日和崔连竖、唐玉华、刘炎三位老同学一起看望黄老师,并合影留念。老师思维依然敏捷,但较诸前几年,老态毕竟愈益明显了,这使我心里很觉难受。然而无论如何,我却从未想到,这竟是同老师的最后一晤了。2012年10月29日,黄正中老师在南京逝世,享年九十有七。噩耗传来,哀痛难抑。犹忆学生时代我曾一度担任数学课代表,每次收齐全班的作业本送到黄老师家中,告辞时他都要亲自送到门口,躬身道别。黄老师这一代学者的嘉言懿行,真令吾侪后辈肃然起敬啊。
《荒芜集》之命名,映照出黄老师的自谦。其实,老师教书育人桃李天下,著述翻译科研攻关,又何尝有过须臾之荒芜呢?黄老师驾鹤西去,身后留下的是一片永不荒芜的沃土,试看他的学生们、学生的学生们、学生的学生的学生们……如何在这片沃土上生根、发芽、开花,结出了多少丰硕的果实啊!
(卞毓麟,于2016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