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里路霜晨月(连载之二)

抗战期间的另类长征

发布者:许晴亮发布时间:2016-12-11浏览次数:1103

  

临危赴命责任担当

 


男儿有泪不轻弹,王酉亭岂肯离别妻女?他心中难以割舍的,却是对国家教育事业的一片深情!在农耕社会的旧中国,全亚洲首屈一指、全国高校中院系最多、规模最大的中央大学,唯独农学院的学生数量、师资人才、教学科研、设备配置及畜牧家禽优良品种均属前列。每一位中大人,无不引以自豪。如今战事迫在眉睫,中央大学各院系图书设备均已搬迁完毕,唯有从安德门、铁心桥、成贤街牧场聚集到丁家桥的农学院畜牧场及操场的大群牲畜无法随校西迁,怎么办?一个月前,担任教学工作的濮成德场长,已经携带家眷到达重庆新校址。现任畜牧兽医及管理工作、留守南京的王酉亭场长心急如焚,倍感责任重大。此时,校长罗家伦最后一次来到农学院畜牧场,集中职工宣布遣散,并与场长王酉亭等人落泪话别。他再三叮嘱:“敌人逼近首都,这些余下的牲畜,你可迁则迁,不可迁也可送人放弃,我们也不会怪你。”随后与王酉亭紧紧握手:“家伦就此告别,各位同仁,为国珍重!”说完这些话罗家伦哽咽了。




当晚,王酉亭召集畜牧场的留守职工会议。群情激奋,众人商议:中央大学畜牧场从外国高价引进并饲养多年的牲畜家禽——美国加州牛、荷兰牛、澳洲马、英国约克夏猪、美国火鸡等品种,是教学科研和畜禽改良的稀缺品种和国家财产,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绝不流失丢弃。把没能迁移的动物护送到重庆,送到我们的中央大学。绝不留给敌人,成为日本鬼子的盘中餐!”




然而南京和重庆之间远隔万水千山,现在又是炮火纷飞的战争时期,如何将这1000多只动物安全转移呢?36岁的场长王酉亭临危受命、勇担重任,掷地有声。他果断决策指挥,立即动手赶制板条木笼,分别筹集资金、医药和粮草物质,做好动物西迁的具体准备工作。

西迁临行前,王酉亭最后将仅存的2台德国精密显微镜装箱,托付给自己最喜爱的学生王良、赵海泉,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即将返乡,等处理好家事后,可携带这两件仪器到重庆来找我,学校会非常欢迎的。”(其后,王酉亭的这两位学生参加共产党抗日队伍,解放后分别担任最高人民法院审判庭长、农业部畜牧司长,还多次来南京探望老师)

兵临城下,南京城到处都是四散逃亡的老百姓。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生命更为重要。保住身家性命已成战火中人们的唯一愿望,难道会有人为了牛马猪羊鸡鸭鹅,让自己置于灾难险境吗?

  

壮士断腕挥泪渡江

  

12月9日,南京已成围城之势,情形更加危险。东南西边都被日军包围,天上敌机轮番轰炸,地面枪炮声昼夜不断,唯有长江北岸日军尚未到达。在此千钧一发的时刻,王酉亭凌晨带人赶到南京城西北的三汊河江边,高价雇用四条大木船悄然驶至下关。




当天晚上,畜牧场职工除少数人解散回家外,其他人员全部出动,分头将畜牧场的鸡鸭鹅兔等小动物装箱进笼,并置于牛马背上驮运,猪、羊等家畜则驱赶随行。在场长王酉亭的安排指挥下,他们出挹江门赶到下关江边。星夜寒风中,全部牲畜家禽分批运送上船,长江破浪往返三趟,第二天拂晓时到达浦口北岸。这场黎明前的行动初战告捷,12名勇士义无反顾挥泪告别家乡,马不停蹄地沿着浦镇至合肥的公路急速前行。

3天后的12月13日,古城南京沦陷。惨绝人寰的血腥大屠杀已经开始,来不及撤离的数十万军民经历了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劫难时光——南京大屠杀。重任在肩的王酉亭,毅然率领动物大军日夜兼程,行进在远离南京百十里的路上……

  

重任在肩情景难忘

  

1937年12月—1938年11月,西迁途中。

这是一场抗战岁月中的另类长征——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曾经担任苏北睢宁县、涟水县建设局长,为治理淮河、走遍苏皖豫地区的工作经历,为王酉亭制定西征路线、规避战乱凶险提供了难得的便利。




为早日远离战场,王酉亭命令全队人员昼夜兼程前进,不得片刻耽误。经过江浦、全椒,12月底就过了合肥,往河南信阳方向进发。

然而,长达400米的动物大军就像沙漠中的骆驼队伍一样,行进速度非常缓慢。百余头牛马背驮装有鸡鸭鹅兔的木笼,几百头猪、羊随后,每天仅能走一二十里路,有时候走一两天还要歇几天。王酉亭只好雇佣沿途农民的板车、毛驴车,拉着走得慢的动物加速西进。路途中,最大难题就是这一千多头牲畜、每天几百斤的粮草问题,必须花费很多时间寻找、采购动物饲料。如加州牛、荷兰牛、澳洲马等,在和平环境下有专人配制饲料。但战时赶路缺乏条件,王酉亭和职工们只有想方设法,一路沿途割草并向农家购买饲料、粮食,粗细合理搭配,精心饲喂这些动物。动物生了病,他们就用带出来的有限医药,并就地采摘草药进行诊治。天黑前,必须先围圈安顿并喂养好动物。等大家忙碌吃饭后,才能席地而睡。夜间,还必须轮流值班守望,给牛马饮水、喂食夜草……




这支“动物大军”西征远行的前期经费,全部来自王酉亭变卖家产及学校发的有限遣散费(2个月薪水)。带领一支12人队伍、一千头牲畜,每天的粮草就是几百斤。一年的严寒酷暑、一路的风餐露宿,所迈出的艰难举步,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压力!




路途中获悉首都沦陷、日军屠城噩耗,遥望南京难言无限悲愤。王酉亭一路关心抗战形势,一路鼓舞爱国热情:“没有国哪有家,坚决不做亡国奴!”。合肥已经失守,形势日益严峻。离乡别井,了无音讯,王酉亭深感压力倍增。长途跋涉困难艰辛,肩头责任重于泰山!唯有早起晚睡,吃苦耐劳,方能以情感人,带领大家艰苦同行。

天气逐渐寒冷,裹着风霜雨雪,西征队伍终于在1938年春节前赶到豫皖两省交界的大别山北麓,暂时到达相对安全的六安地区叶家集。战乱时期,物资奇缺,价格昂贵。除了保障动物饲料外,人则以不倒下为原则。粗茶淡饭、吃糠咽菜,勒紧裤带,所带费用也快耗尽。此时正值隆冬,天寒地冻,人困马乏,动物断料人断粮,艰难之中继续前行是不可能的了。

王酉亭随即在当地致电重庆中央大学,告知所有动物已经带出南京,现正奔往重庆方向,但给养费用确实困难。意外接到电报的校长罗家伦惊喜交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些珍贵畜禽还有希望重返,立即安排急电汇款至叶家集邮局转交。

给养费用的补充,坚定了西征队伍的信念。王酉亭身背双筒猎枪,手推着自行车,时而在队伍最前方引导,时而尾随队伍督促赶路。前有壮士“导航”,牛马开道,猪羊等“后续”。队伍行进时,两侧各随“警卫”多人,以防动物中有越轨行为或相互撕咬;后有押队三、四人,并兼收容掉队者。众人齐心协力,牵着牲畜,吆喝牛羊,昼行夜宿,艰难前进……

  

艰辛险恶智勇过关

  

王酉亭生前曾经对子女讲述过西征途中的多个故事——

一本地图、电筒和自行车、医药箱和双筒猎枪;一份中大证件、一路联络交涉;遭遇土匪抢劫,勇敢拼命搏斗,幸得国军相救;杀猪送奶慰问抗日队伍,手术护理军队伤病员;赢取战区行进路条,补充队伍给养;日军烧毁村庄,敌机炸毁桥梁;沿途的逃难人群、散兵游勇和游击武装;同甘共苦的涟水老乡吴谦、曹占亭、袁文明和其他职工;群策群力,斗智斗勇,一次又一次化险为夷……




战时兵荒马乱,大批难民也沿着这条道路西撤。前方既有军队撤退后方,也有大部队开往前线。一时间,狭窄道路成了人来车往的混乱通道。路途中躲避战祸的人们瞠目结舌,他们从没见过这支浩浩荡荡、长达数百米壮观的“动物大军”。沿途朴实的农民闻讯前来围观,人们难以明白:这些人赶着大群牛羊牲畜要去何方?

少数由前线溃散西撤的国军和散兵游勇,以劳苦功高自居的队伍见到这批西撤“大军”,竟然顺手牵羊,动手抓走鸡、鸭、鹅来犒赏自己,让人无可奈何;路途中多次险遇横行霸道、拦路抢劫的土匪。必须冒着生命危险,一路巧妙周旋、涉险过关。

一声枪响,划破黄昏前小村镇的寂静。刚刚安顿好队伍和牲畜群,王酉亭骑车外出采购粮草,突然被躲在暗处的土匪一把抓住衣领。土匪面露凶色,手中挥舞枪只,威逼王酉亭马上交出背包钱物。背包内有地图证件和西征经费,钱物岂容抢夺?性命攸关也无所畏惧!体格健硕的王酉亭赤手空拳,勇敢与土匪进行殊死搏斗,并将他一拳打翻,震慑倒地。岂料土匪贼胆心虚,战战兢兢地举手开枪,王酉亭的眼镜竞被打落在地。

在此危险时刻,一支国军队伍闻声赶到,立刻持枪包围现场。王酉亭拂去衣服尘土,扶起倒伏的自行车,镇定自若地出示中央大学证件,陈述事实真相,要求严惩凶手。土匪却反咬一口,诬陷王酉亭抢劫自己的东西。国军团长察言观色,严词审问土匪:“既然说王先生抢你的东西,你能说出背包里有何物品吗?”土匪明知理亏,顿时哑口无言。国军团长愤然怒斥土匪:“国难期间竟然为非作歹,行凶抢劫破坏抗战,罪不可赦!来人!将歹徒推出枪毙!”只听砰砰两声枪响,士兵随即报告执行完毕。

最后,国军团长详细询问了“动物大军”的西征遭遇。听完这一番叙述,这位团长马上向王酉亭立正敬礼:“中央大学真了不起!今天有幸见到王先生,还望后会有期!这次您受惊了,一路前行请多小心!”……

  

深夜出诊救死扶伤

  

1937年的寒冬来临,经过数月紧张奔波的“动物大军”,已经人困马乏,更有不少畜禽染疾患病。王酉亭急电重庆中央大学请示,得到回复要他们暂停行军,寻觅安全地带休整过冬。于是,他们找到僻静山村驻扎休整,等待春暖花开时再继续西进。因为天寒地冻,点燃篝火取暖,但还是有些兔子和小动物被冻死了。意外可喜的是,在山村休整期间又陆续诞生了一些幼畜。王酉亭破冰担水、寒夜挑灯为两只牛犊接生,为大家带来了新的希望……

月夜中的乡村,万籁俱静。疲惫不堪的壮士们倒地酣睡,王酉亭正手持双筒猎枪,警觉地观察牲畜家禽的动静,提防着饿狼野兽的侵袭。深夜时分,一阵阵犬吠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大家。只见几名持枪士兵,跟随一位举着火把的村民奔到眼前,气喘吁吁地说:“王先生,长官有请!我们有十几位兄弟负伤了,请您快去帮忙!”情况紧急,救人更要紧!忘却昨天的困乏疲劳,王酉亭用冷水洗脸提神,立即背上医药箱,和同乡吴谦尾随士兵向部队宿营地赶去。

进入安置伤病员的乡村祠堂,映入眼帘的是满地横七竖八的伤病员。有睡在担架上的,有睡在门板上的,还有躺在地面稻草上的。月光映照着士兵的惨白面孔,流淌的鲜血浸透了军装,疼痛的呻吟声在祠堂内回响……看到这些激战前线、英勇抗战官兵的伤痛惨状,王酉亭只有强忍悲愤,救死扶伤更是责无旁贷!在同乡吴谦和当地老乡的帮助下,逐个将伤病员抬上长条桌,就着马灯的光亮,细心地为他们检查消毒,小心翼翼地取出子弹弹片,认真地进行手术清创,完成绷带包扎。当清晨的缕缕阳光透进祠堂天井时,王酉亭才端起士兵送来的米汤一饮而尽……

回到“动物大军”休整地,王酉亭沉思片刻,即与众人商议:“军队打鬼子为国尽忠,我们为学校忍辱负重,有苦同担,共赴国难!”考虑权衡再三,他们动手宰杀了几头猪羊鸡鸭,并挤出牛羊鲜奶去慰问这些军队伤病员。这一片片深情,感动了远在他乡的官兵伤病员。嚎啕大哭声,热泪流淌时,每一位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心血沸腾!

当天晚上,部队长官亲自来到“动物大军”休整地,向王酉亭先生和壮士们敬礼致谢,并为他们提供了西征途中特别需要的“战区通行证”。

  

敌机突袭艰难前行

  

当1938年3月的春天来到大别山北麓时,养精蓄锐的“动物大军”继续启程。4—5月徐州会战前后,他们已过了商城,6月中旬到达潢川附近。王酉亭本想此时率队翻越大别山,南下直趋武汉。但当地人执意劝阻,告知山区野狼成群,恐一旦攻击实难抵御,所以他们放弃这一计划,仍循公路向信阳西进。

此时霉雨季节来临,整日淫雨霏霏,道路泥泞难走。一阵瓢泼大雨无处躲避,将这支队伍浇成了落汤鸡。头顶烈日骄阳,又将人们烧烤得口干舌燥。公路上昼夜奔驰着徐州失守的西撤军队,蜂拥而至的各路难民,拥挤不堪的马车、牛车和汽车、辎重军车,四百米长的“动物大军”更是行动缓慢,举步维艰……

突然间,天空中响起阵阵刺耳的轰鸣声,一群日军轰炸机低空俯冲袭击而来。随着空中投掷抛下的颗颗炸弹,即刻落地爆炸的气浪硝烟,将公路上的军队、难民炸得惊慌奔跑、血肉横飞。公路两旁遍布斑斑血迹的尸体,浓烟燃烧的树木车辆,散落丢弃的包袱物品。喊叫声、哭泣声,到处是一片血腥与恐怖,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与焦糊味……

“动物大军”的牲畜惊恐万状,四处逃散时也被炸死许多。看见倒在血泊中的马牛羊、死去的鸡鸭鹅兔,王酉亭心如刀绞,痛苦万分。想到从南京到重庆已经行程过半,好不容易将这些珍贵牲畜带到这里,竟遭如此血腥涂炭厄运,禁不住流下行行热泪。

硝烟散尽,血色残阳。日军袭击将随时而来,面对征途凶险怎么办?“动物大军”的12名壮士,将眼光投向领头人王酉亭身上。咬咬牙擦干眼泪,王酉亭大喊一声:“保护动物,赶快上路!”随即指挥大家集中驱赶剩余牲畜,清点伤残损失数量、最后整理队伍行装。

面对如此残酷现状,王酉亭决定改变行军路线。宁愿多吃苦爬高山、赤脚走崎岖乡间小道,也要保护好这些珍贵牲畜!

8月中旬,这支吃尽千辛万苦的“动物大军”才到达河南信阳附近。王酉亭原计划乘火车南下武汉,再由汉口乘船西上重庆。当他与中央大学联系后,即接到罗家伦校长急电,告知日军已经逼进武汉、军民正在紧急疏散,指示他们尽快绕过武汉战区,越平汉线西行。看来,由信阳奔往武汉是完全不可能了。

1938年10月25日,武汉沦陷。王酉亭带领的队伍日夜兼程,由信阳穿过平汉铁路,取道桐柏山南麓,转湖北中部,继续在云梦泽地带和武当山区行进。层峦叠嶂,道路崎岖,披荆斩棘。驱赶牲畜,前后照应,步履维艰。风餐露宿,蚊虫叮咬,忍饥挨饿,经历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各种艰辛。想吃顿饱饭、睡个好觉、洗个热水澡,真是他们的一种奢望啊!

路途中他们亲眼所见:桥梁已被炸毁,村庄燃起大火,前方道路又被日军占领,更激起大家的抗日义愤。危险时王酉亭急中生智,带领“动物大军”从乡间小路、茅草树林中曲折绕行。冒着日寇轰炸的炮火,多次****线,在追剿和枪弹中艰难前进……

雨后斜阳映照着大片武当山区,疲惫的“动物大军”在一处山坡草地上短暂休息。王酉亭抬头仰望蓝天漂浮的白云,俯瞰农家村舍间的缕缕炊烟,难得享受着这片山区的宁静。看着自由奔跑的马牛羊群、寻觅啄食的鸡鸭鹅兔,呼吸着沁人脾肺的新鲜空气。此刻,他多么期望拥有一片绿色和平的家园啊!

  

宜昌撤退逆流西进

  

1938年11月上旬,这支坚韧不拔的“动物大军”长途跋涉,耗时近一年后抵达湖北宜昌。当他们进入素有“川鄂咽喉”之称、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时,却被眼前的一片混乱局面所震惊——

一座只有10万人口的宜昌古城,已被滚滚而来的难民和源源不断运来的战时物资所挤满。城里的大街小巷、狭窄马路水泄不通,旅店客栈和学校店铺,到处可见露宿街头、栖身屋檐的难民。“动物大军”根本无法进入城区,只能暂停城外歇息。

当一年前国民政府开始西迁,西南地区即成为战时大后方。进出四川的黄金水道长江,已成为抗战时期最重要、最便捷的运输生命线。为保存长期抗战实力,蜂拥而来的人流、物流从华东、华中、华北及日军未占领地区抵达四川,大批的党政机关、科研院校、国家文物,大量的军队武器、物资设备、工厂都拆迁转移宜昌,再中转至以重庆为中心的大后方。10月25日武汉沦陷后,距此仅300公里的宜昌,就先后滞留了数十万人员和数十万吨重要物资,更成为这股撤退浪潮的顶峰聚集地。

当王酉亭一路询问,急切地沿着通惠路赶到轮船码头时,眼前的景象确实让他惊呆了。只见码头售票窗口前,购票人群挤成里三层外三层,根本买不到一张船票。武装押运货物的军官气势汹汹,甚至掏枪威胁强行登船。堆积如山的货物,阻塞的运输秩序,拥挤不堪的人群,喧闹吵杂的环境,怎么办?

推开沿街叫卖的摊贩,躲避来往的疾驰车辆,王酉亭大步流星地赶到民生运输公司怀远路办公楼前,看到楼上楼下都是焦急盼望货物登船的人,秩序相当混乱。王酉亭立即通告门岗,再三求见总经理卢作孚。此时天色渐晚,饥肠辘辘的王酉亭更是眉头紧锁,来回踏步,苦思良策,焦急万分。

当房门意外打开时,他与瘦弱的卢作孚先生目光瞬间交汇,一种预感油然而生。面对这位著名爱国实业家、民生轮船公司总经理、时任国民政府交通部常务次长的卢作孚,王酉亭出示了中央大学证件和“战区通行证”,鼓足勇气将“动物大军”急待帮助的来由和盘端出。卢作孚打开窗户,只听近处传来高昂激烈的码头搬运口号,远方峡江两岸的拉纤号声亦在低沉回荡。他手指岸边景象说:“王先生你看,这遍街都是难民,遍地皆是器材,人心一片恐慌,情形如此混乱!数万吨囤积货物急需搬运,数万名军民期盼登船。每天还不断遭到日机轰炸,即将进入12月的长江枯水期,我们怎么办?”卢作孚沉思片刻,摇头长叹:“滔滔长江,运力有限。分段运输货物,即使昼夜兼程,也是难上加难。我确实爱莫能助啊!”

第二天清晨,王酉亭继续来到公司办公室,却见门前早有几位国军将领吵吵嚷嚷要见卢作孚。当眼睛布满血丝的卢作孚开门引进后,其中一位军官大拍桌子,高声喊道:“我们这些从武汉打鬼子撤退的部队,在前线流血牺牲。剩下这一千多弟兄,大几百伤病员,你为什么不同意派船让我们去重庆?”多日辛苦忙碌、声音沙哑的卢作孚双手作揖:“长官息怒!你看这小小宜昌城,码头堆放几十万吨军工设备、国家财产,都是重庆急需的抗战物资,没有船运输怎么去大后方?”“眼前这许多难民、军队官兵,只要能跑能动,还是请自己动身吧!长官您多体谅,容我考虑安排。今天我可以答应伤病员尽快安排登船,但其他弟兄只好有劳辛苦啦!”军官们面面相觑,无言以答。领头的将领将手一挥:“就这样吧!”送走国军军官们后,卢作孚面有难色地对王酉亭摊开双手,痛苦无奈地说:“僧多粥少,老天爷也帮不了忙啊!”

第三天清晨,王酉亭又早早来到民生轮船公司。当表情惊讶的卢作孚再次见到王酉亭,首先对前两次回绝之事表示歉意。当两人落座饮茶时,话题一转,却谈起去年民生轮船公司资助中央大学西迁之事。卢作孚说道:“中央大学为国家培养栋梁人才,罗校长是我最敬佩的学者!抗战救国,教育不可不为重啊!”听闻王酉亭放弃船票、离别家眷、毅然率领“动物大军”长途跋涉的艰难经历,卢作孚深为其爱国爱校举动和抗日气节所感动:“王先生,人不做亡国奴,动物也不做亡国奴!可敬可佩!”当场吩咐秘书记录安排,同意在宜昌撤退、战时运输的特别时刻,无偿提供船只、挤出舱位运输动物到重庆。“好,卢先生慷慨之举,酉亭弟就代表罗校长拜谢啦!”前两天的婉言谢绝,今日的慷慨允诺,真是一个意外惊喜!

几天后,王酉亭一行终于在宜昌登轮。这支“动物大军”溯江而上,进入航道狭窄弯曲、滩多浪急、险象丛生的三峡,途经秭归、巴东、奉节、万州、涪陵,最后抵达重庆朝天门码头。

  

山城重庆聚首相欢

  

1938年11月下旬,山城重庆。

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在晚年回忆录《逝者如斯夫集》中写下了与“动物大军”在重庆化龙桥附近见面的难忘场面——

“在第二年(1938年)深秋,我由沙坪坝进城,已经黄昏了。司机告诉我说,前面来了一群牛,像是中央大学的,因为他认识赶牛的人。我急忙叫他停车,一看果然是的。这些牲口经长途跋涉,已经是风尘仆仆了。赶牛的王酉亭先生和三个技工,更是须发蓬松,好像苏武牧羊塞外归来一般。我的感情振动得不可言状,看见了这些南京赶来的牛羊,就像看到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我几乎要向前去和它们拥抱。当我和这些南京的‘故人’异地重逢时,心中一面喜悦,一面也引起了国难家仇的无限愤慨;我眼中的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了。”

当时,中央大学及附中、附小师生和家属近万人闻讯,全部从教室和家属区里拥出来,排成两行队列热烈鼓掌。校长罗家伦亲自带队,就像欢迎这些历经千辛万苦、从前线出征回来的英雄将士一样。校长罗家伦对王酉亭激动地说:“酉亭先生,你们是中央大学的功臣啊!”罗家伦与王酉亭激动地相拥而泣。

此情此景,盛况空前。当年1米8身高、英俊强健的王酉亭虽然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依然精神矍铄率队抵达沙坪坝畜牧场。此时家人校友久别重逢,却禁不住热泪盈眶……

对此,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无限感慨:“抗战时期的两个大学有两个鸡犬不留——南开大学鸡犬不留,是被日本人的飞机投弹全炸死了;而中央大学鸡犬不留,全部都搬到重庆了。”




一时间,历经苏皖豫鄂川五省、远征四千里的“动物大军”,中央大学“鸡犬不留”的故事迅速传遍山城,在当地军民和逃难民众中引起了强烈震动——“中国不会亡,民族要自强!”王酉亭先生也成为中央大学师生十分敬重的人物,被誉之为“中大的焦大”、“中大的有功之臣”!可见,抗日爱国、无私奉献的责任担当,勤奋敬业、畜牧兽医的高超技艺,以身作则、吃苦耐劳的淳朴品质,正是王酉亭在坎坷征程中被大家拥戴尊敬、坦诚宽厚的人格魅力。




在谈及“动物大军”的长征故事时,校长罗家伦激动地说:“中兴业,须人杰,至诚至真,止于至善,是我中央大学之精神。在日寇的轰炸中,中国大学没有溃败,灾难深重的中华儿女,在抗战中涌现出无数可歌可泣的悲壮故事。成贤畜牧场牲畜家禽西迁,当是其中之一!”在中央大学的大会上,罗家伦发表激情演讲:“唯有诚朴者方能成就伟大的事业,‘诚、朴、雄、伟’是吾校校风的四字方针。你们在敌人的大轰炸、大屠杀的追逼之下,用你们诚朴机敏的行动,将牲畜家禽从敌人的魔爪下抢救出来,辗转千里,历经千辛万苦,来到重庆,以汉代苏武牧羊的榜样,实践了中央大学的精神!”

学者风范的罗家伦校长还激情赋诗一首——

紫金郁秀大江横,

一片弦歌沸石城。

敷教岂曾拘六艺,

制天穷理济生民。

嘉陵江上开新局,

劫火频摧气益遒。

更喜牛羊明顺逆,

也甘游牧到渝州。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当年的中央大学,是抗战时期迁徙最迅速、最完整的高等院校,保存学术实力、延续文化命脉、培养急需人才、开拓内陆空间,为中国教育的重建发展积蓄了基础。这一举措,凝聚调动了知识分子的“抗战精神”,增强了全民族长期抗战的坚强意志,并载入中国抗战时期的教育史册。

四千里路霜晨月,战乱逆境西征行。当年,这支“动物大军”炮火中艰难长征的悲壮故事,再次诠释了“诚朴雄伟”的中大精神,演绎出浴火重生、弦歌不辍、团结胜利的英雄组曲。抗日爱国的民族气节、攻坚克难的坚毅精神,将永远感动、激励和教育着我们……

(黄志毅)

  

本文的采访撰稿,王酉亭的子女王宗元、王德、王佩兰、王泽兰、王庆节等提供照片、文字及历史素材,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南京档案馆、南京大学、东南大学、南京农业大学党委宣传部、校史档案馆等提供帮助,谨此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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