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南看北斗

发布者:许晴亮发布时间:2016-12-11浏览次数:1719


问:如何是自己?

慧清禅师曰:望南看北斗。

    ——普济:《五灯会元》卷第九

我对现代人物传记情有独衷,也特别关注南京大学中文系的“系史”。我发现中文系的教师中有三位著名的女婿,周法高(王伯沆之婿)、潘重规(黄侃之婿)、高行健(王气中之婿),且都是文人。金陵有败王之气,属苦难之都。这其中的苍凉、悲情和离乱,反倒成全了诗人,成全了文学家,以至于民国以来离散与家国、沧桑之变与成败兴亡、怀旧的乡愁与觅新的认同等文学主题,被台港及海外华人作家反复书写。也就是清人赵翼所说的“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题遗山诗》)。他们都是下半生远离南京,离长江日远。周法高、潘重规随国民党政府,东海扬尘,到台湾的大学任教,高行健是被巴黎那座自由的艺术之都所接纳。

当然,你也可以说南京是中国的佛都。“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诗)。这正深深地影响到了高行健和他家人的生活。鸡鸣寺的那副对联“风恬浪静中见人生之真境,味淡声稀处识心体之本然”,正好可以印证高行健所追求的文学状态和人生境界。

“戊戌六君子”之一杨锐喜欢杜甫的《八哀诗》中《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的后四句“君臣尚论兵,将帅接燕蓟,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这是张之洞任两江总督时在鸡鸣寺为门人杨锐建豁蒙楼的由来。

南京是江山社稷与文人墨客一体,苦难忧患与豁蒙超然同在。

2004年春天,我曾拜访过周法高的夫人王绵,老人家无限深情地对我说,她和她父辈经历了南京大屠杀,她和法高先生数十年战乱、两岸隔离的艰辛的聚散往事,就是一部中国的现代史,也是一部最真实的文学史。

东南大学—中央大学、金陵大学—南京大学两校比邻。我说这里是中国最有文学灵气的一处宝地。“六朝松”阅尽千年人世沧桑,更见证古都的风流与苦难,同时也成为文人的精神图腾。两校方圆一公里之内,还有金陵中学(高行健读书时易名为南京市第十中学)。周法高、潘重规、高行健都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我要说的文学的灵气是有特指的,因为这里走出了两位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赛珍珠和高行健。

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赛珍珠,是在美国出生三个月后即被带到中国镇江的传教士的女儿,日后在镇江、南京成长、工作。她的丈夫勃克是金陵大学的农学教授,她本人也在中央大学、金陵大学兼职教书。她的住家小楼,1949年以后有41年长的时段为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办公楼。她关于中国的故事,许多是在这里写成的。1952年,美国教会创办的金陵大学的名称消逝后,1949年8月8日得名的南京大学便在这个校区上建制。

金陵中学是金陵大学的附属中学,也是金陵大学的前身的汇文书院(1888年创立,首任院长褔开森)。后来分开为中学、大学,但实为连在一体的一家人。高行健在这里读了六年的中学。传教士来南京办学、开办医院。于是金陵大学、金陵中学、基督医院(鼓楼医院),三家为邻,原本是一家。1983年春天,高行健遭遇的那场所谓的“肺癌”的来去,那个多少有些政治隐喻的悲极喜来的身体叙事的场景,就在鼓楼医院。

王气中先生是高行健的岳父,也是我导师叶子铭先生的大学毕业论文(成名作《论茅盾四十年的文学道路》,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版)的指导老师。2004年,南京大学中文系90周年系庆,我协助莫砺锋、姚松编辑《薪火九秩》时,特别从叶子铭先生的书中选出一段佳话来——那是叶子铭先生纪念他的大学老师。高行健在《一个人的圣经》中写到自己的岳父文革时被整,都是事实。

一位1964届的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学生许植基在《枯木逢春》(《常州晚报》2008年11月1日)一文中写到王气中“文革”的悲惨遭遇:1967年,张君写信给我,说,“这是我最后用笔写字了;上星期我回南大看大字报,其乱状就不提了;我看到最惨的一幕,我们敬爱的陈瘦竹先生和王气中先生被红卫兵用鞭子抽打着,被迫对跪着抽打对方的耳光;斯文遭此浩劫,国家还要读书人吗?我的心枯掉了,决定离职回家乡种田,过几天就把笔砸掉,从此不再用笔了。”

1968年8月12日南京大学“清队”时,南大召开全校“斗争叛徒、特务、现行反革命份子大会”,宣称揪出的“国民党特务、反动教授”中,中文系的就是王气中先生。

王气中原名王正旺,又名王气钟,1926年9月—1930年7月就读于中央大学国文系,1928年5月,在南京中央大学读书时参加国民党。自1937年2月出任北平“蒙藏学校”教务长始,以后12年间,断断续续,在重庆、南京国民政府的“蒙藏委员会”任职或兼职,也曾在河南大学、重庆大学、南京中央大学任教。他先后在“蒙藏委员会”任“编译员”、“专员”、“秘书兼代调查室主任”。这主要是得自他的合肥同乡、国民党元老、“蒙藏委员会委员长”吴忠信的提携和赏识。1944年曾被选为国民党重庆市第55分区部监察委员。1946年6月,他作为“蒙藏委员会”秘书,随“蒙藏委员会”迁回南京,同时出任南京“边疆学校”教授。吴忠信出任“蒙藏委员会委员长”,长期致力于蒙藏事务的领导和协调。特别是1940年,吴忠信代表国民党中央政府,到西藏布达拉宫日光殿主持十四世达赖的坐床仪式,影响最大。

党争的你死我活,互指为匪,骨肉相残,胜王败寇的事实,成为政治的阴云,笼罩两岸。留下来的自然是在劫难逃。

也正是“蒙藏委员会”的这份差事以及与国民党的这重关系,王气中在1949年以后,有近30年被审查和打压的劫难。高行健和王气中小女儿王学昀的婚姻也有十几年笼罩在这种政治阴影之下。可以说,一对小夫妻的爱情,从一开始就遭受历史的魔劫的摧残。

1967年,中文系毕业的小女儿王学昀,受父亲王气中“历史问题”的牵连,在待业(待分配)一年之后(1968年7月),被分配到山西省介休县洪山东风陶瓷厂,从事检验工作。1967年10月1日,小女儿王学昀要与高行健结婚前,在被监管状态下的王气中,还必须向中文系“革委会”(“革命委员会”)汇报。结果是中文系“革委会”给出了反对意见。

好在,“造反派”把持的中文系“革委会”,鞭长莫及,无法阻止王气中小女儿王学昀与高行健的这场婚姻。

因有“造反派”把持的中文系“革委会”的高压,王气中自然也就有了反对的意见。但这无法阻挡小女儿王学昀十年爱情长跑状态下的坚持。

此时,高行健的父亲高运同也因历史问题,被整得两次自杀未成。1957年3月,父亲高运同主动向医院的党组织交代:1940年在赣州中国银行工作时,代同事钟天石保管左***一支,子弹40粒。1946年将此手枪卖给江西省政府保安处熊光裕。同时主动向组织交代1942年在江西泰和认识王萍(国民党特务,王萍倾慕于他),与南昌中国银行经理周友瑞(国民党党员)关系较密切。1958年5月,父亲高运同又主动交代1942年王萍欲将他介绍给江西省国民党党部官员冯琦,但他拒绝,从此与王萍断绝来往。9月,南京市卫生局在审干时将高运同定为“特嫌”(国民党特务嫌疑分子),“作长期考察”(即长期监控)。也正因此事,1959年6月,弟弟高行素高中毕业,报考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因受父亲“特嫌”的牵连,未能录取,改读南京机械制造专科学校。这段往事,被高行健写进了《一个人的圣经》。我2010年9月在东京与高行健相聚,他还特意讲起了此事。我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创伤记忆。

1975年,高行健从下放的安徽省宁国县(现在改为市)港口中学调回北京。港口中学教师中传说,高行健能够调回北京,是得到外交部长乔冠华的关照(乔的妻子龚澎之父龚镇洲为合肥人,与高行健的岳父王气中为同乡、亲戚,高行健的妻子称呼龚澎为姨婆)。但据王学昀回忆确认,实际是通过南楚珍、龚普生的关系。她说:“一九七五年,高以我父亲女婿的身份找我父亲的学生南楚珍推荐,从安徽农村调到北京的中国旅行社,之后又经过我母亲的亲戚龚普生(乔冠华太太龚澎的大姐)推荐担任了《中国建设》杂志社法文组组长。”(王学昀:《和高行健结婚离婚》,香港《苹果日报》2013年9月1日。)

个人显得无力抗争,也无法摆脱。个体的脆弱的体验,真是无处不在。以至于,长期分居的夫妻,想通过调动然后在北京团聚的希望,也被这一“历史的魔劫”所阻挡。北京、南京,千里姻缘,两京赋闲,琴瑟难鸣,生活出现盲区,爱情发生变数,婚姻自然陷入危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禹锡诗)

1979年,春回大地,王气中、高运同的所谓“历史问题”都得到公正的解决。

我对王气中先生的了解来自我读硕士研究生课程时的导师之一任访秋先生(另两位导师是赵明先生、刘增杰先生)。因抗日战争时期王气中先生在河南大学文史系任教(1940年2月—1941年2月,河南省嵩县潭头),与任访秋先生是要好的同事、好友。王气中先生的堂兄当时是河南省的财政厅长。1980年4月28日至5月1日,任访秋先生带研究生江南访学时,专门到南京大学还拜会过王气中先生。在南京期间的活动也都是王先生安排的。王先生还专门安排叶子铭先生与任访秋先生的学生进行了座谈。所以任访秋先生在他的日记中特记下对王先生这样的感激:“老友盛情,令人深为感动。”(沈卫威编:《任访秋先生纪念集》第286页,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1982年5月8日,两位老友南京再次相聚。

1988年春我报考叶子铭先生的博士生,任访秋先生特意给我写了一封给王气中先生的信,并嘱咐我说,王气中先生是叶子铭先生的大学老师。王气中先生看了任访秋先生的信后问我:

“需要我帮什么吗?”

“不用!我考得还可以”我回答。

“那你回河南时把这本书带给任访秋先生。”

王气中先生从书柜中取出一册他所著的《刘熙载和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签名后交给我。

后来我又去拜访过王气中先生,同时转送任访秋先生让我带的河南的土特产。

1993年,王气中先生去世时,南京大学中文系和王先生家属给任访秋先生寄去了讣告。这份讣告是我从中文系带给任访秋先生的。只是当时任访秋先生年事已高,无法赴宁参加王先生的追悼会,为老友送行。这时,任访秋先生又给我讲了一番他与王气中先生的往事。

知道王气中先生是高行健的岳父则是后来的事了。

传奇还在继续,我的女儿进了金陵中学,我的妻子又成了王气中先生小女儿王学昀的单位同事。

这些也许就是写作这本书的因果机缘。

禅门警示:

不是目前机,亦非你我事,水静月明心中佛。

莫乱投石,石落波起乱了月。

(文/沈卫威,原载《南雍随笔》,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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