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若定教授送我一本自传体回忆录《一路风雨一路晴——我的人生之旅》,还特地声明“是自费出版的”。这本自传依据日记与亲身经历写成,对我们了解近八十年来的中国历史,特别是中国教育界的风云变幻极具史料价值,不过我只想谈一点读后感,那就是好老师对学生的教诲,就像春雨默默无声地滋润着禾苗一样,有时能改变你一生的命运。
胡老师1935年11月出生于湖南省湘乡县德田乡大源村。祖父是位秀才。父亲为黄埔军官学校六期学员,曾任湘阴国民兵团上校团长,后来又升任某部少将参谋长,参加过著名的长沙保卫战,不过终因肺病返乡医治无效,于1944年去世。这样的家庭出身非常重视教育,但是在土改运动中土地与房屋都被分掉了,孩子们的前途也令人担忧。1950年11月,他只有15岁,初中二年级还没有念完,就毅然报名参了军,被分配在部队卫生医疗部门学习与工作,在部队度过了五年多的军旅生涯,于1956年3月下旬回到家乡,寄居在婶母家那又狭窄又肮脏的陋室里,闭门苦读了4个月,居然以同等学力考取了中山大学中文系。
这一奇迹的发生,首先应当归功于他的那些优秀的启蒙老师。胡慧根是他深爱的一位小学教师,多才多艺,音乐、体育、美术无所不能,书法也很好。胡教授回忆道:“我在学校的演讲比赛中得了第一名,他在一幅横轴上亲笔题写‘舌吻冠伦’四个大字,作为奖品赠给我。他还善于发现每个学生的点滴长处,他看了我一篇幼稚的习作《我的朋友》,认为写得不错,寄给《湘乡民报》发表,这对我进一步学好语文,是一个极大的鼓励。”(31-32页)还有位年轻的音乐老师叫刘玉梅,刚从湘乡师范毕业,音色优美,歌路宽广。胡教授说:“她还在学生中组建业余歌唱队,教唱大型叙事歌曲《炸桥》,并指定我为男生领唱,在她熏陶下,我对音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我的毕业纪念册上,刘老师的题辞是:‘想做马上就做。’这六个字可谓切中肯綮,因为我的性格中有疏懒的一面,往往想得多,做得少。”(32-33页)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就读双峰中学时的语文教师王邦英,不但课堂讲授精辟生动,而且要求学生除写好作文外,还要养成写日记的习惯,记读书心得、思想杂感,故人往事,实际上就是每天写一篇小作文。胡教授说:“他不只是提出要求,而且定期检查批阅。有一次,他把我叫到他的小屋,打开日记,我看到密密麻麻的朱红小字,有语句的增删,也有眉批,他热情地肯定我的成绩,也指出在哪些方面需要下功夫。这种依据学生写作实际的面对面的教诲,使我深感受益良多。”(43页)胡若定就此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写日记不仅能培养学生观察生活、分析问题的能力,也极大地提高了胡若定的写作水平。也许就凭藉这样的功底,他勇敢地报考了中山大学中文系,并且被录取了。
胡若定1960年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南京大学中文系写作教研室任教。他在中山大学中文系求学期间,就在《羊城晚报》的副刊《花地》上发表了不少散文、杂文、评论,他的处女作《春蚕》还被收入由著名作家秦牧作序的散文集《春城飞花》中。所以胡老师教写作当然是胜任愉快的。当时的写作教研室主任由著名语言学家洪诚教授兼任,据胡老师介绍:“为了提高青年教师的业务水平,他每周为我们讲授一次《文心雕龙》,文艺理论教研室也有人前来旁听。《文心雕龙》是一部较深奥的古文论名著,洪先生每次都认真备课,逐字逐句地详加解析,使我们获益匪浅。有一次,洪先生授完课返家,经查阅文献,发现有一字析义欠妥,不待下次授课更正,而是亲笔写了十来张字条,分插在每人的信箱里。我读完纸条,深感震撼。教师应当如何教书育人,为人师表,洪先生为我们做出了光辉的榜样。”(136页)
在大学中文系,写作教师因为没有明确的专业发展方向,而受到歧视。有些教师上课时劲头不大,学生们学习的情绪也不高,有些学校的中文系甚至将写作教研室与写作课都砍掉了。但是,胡老师教写作却十分投入,留下了一些令人难忘的案例。他回忆道:“一次布置学生写童年记忆,法一女生朱瑞芳写了一篇《我心爱的铅笔头》,大意是,因为家庭贫困,无力购买文具,小姑娘偶然捡到一个小铅笔头,视为珍宝,学着画画。母亲早出晚归,小姑娘焦急地坐在门口等待,她‘画星星,画月亮,照亮母亲回家的路’。我在朗读作文时,想不到朱瑞芳竟失声哭了起来。随后我分析文章情感的真挚、细节的生动、语言的简洁。整堂课同学们都静静地听着,空气几乎凝固。课后朱瑞芳送给我一幅高尔基的肖像铅笔画,神形毕肖,我至今还保留着。”(139页)
胡老师不仅狠抓课堂教学,还努力做好课外辅导工作,常深入同学宿舍释疑解难,不少学生也主动上门找他辅导。胡老师说:“1963年暑假,我放弃返湘与母亲、妹妹聚会,决心留校多读点书,补补课。一天晚上,外文系华侨女生林玉平找上门来,说自己汉语写作基础差,希望得到老师辅导。”胡老师在日记中写道:“既然她积极要求学习,我自当尽力帮助。我精选四篇范文,每周讲授一篇,习作两次,并推荐了一些课外必读书,她都欣然同意。”(140页)读罢,我们仿佛看到了他小学老师胡慧根、中学老师王邦英、大学老师洪诚,尽心尽力、无怨无悔从事教学工作的影子。如今的高校教师迫于评价机制的压力,连课堂教学都很难全力以赴,遑论课外辅导。
学生毕业后走出校门,胡老师仍然关心着他们的成长。1977年春,胡老师到洪泽县出席江苏文艺创作座谈会。一天他在街上偶然遇到1963级毕业生万业馨左手提着一桶石灰水,右手拿着一把刷子,在刷标语。闲谈中获知她因为从未谋面的伯父在香港的原因,被分配到洪泽中学教书,不久又被下放到一所农村学校任教。这次因为字写得好,所以奉命到县城来刷标语。胡老师对她的际遇深为不平,在自传中接着写道:“这年冬天,她来信告诉我,准备报考母校研究生,我给她寄去了有关复习资料。第二年,她便以高分录取,成为著名汉语史学家洪城先生的研究生。”笔者深知“我给她寄去了有关复习资料”这句话的分量。因为1978年,我也参加了母校的研究生入学考试,由于长期索居在湖北省阳新县的一座偏僻的矿山,学业荒疏,连一本外语教材都找不到,仅有的复习资料就是随身带着的四本《中国文学史》与四本《古代汉语》,结果名落孙山。万业馨在胡老师的帮助下,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彻底改变了命运,如今已是北京语言大学的博士生导师,她的书法也卓有成就而名声在外。
其实,当年我在南京大学信管系混不下去时,曾找过时任主任胡教授请求调入中文系,想不到他一口答应,并很快办成了调动手续。但是这件事他在自传中没有写。也许他已经忘记了,或许认为这是小事一桩,不值得一提。但是,对于我来说,却非常重要。因为我在本科阶段就喜欢诗,研究生阶段专业方向又是唐宋诗,自然希望能在中文系从事自己所喜欢的教学与科研工作。调到中文系后不久,我就顺利地解决了职称问题,并且担任了教学副系主任,于是我就利用这一资源,为自己排了一门本科生选修课“诗学研究”,顺理成章的弄起诗来。之后还陆续出版了《李清照》、《闻一多》、《唐代妇女生活与诗》、《诗学原理》、《千家诗赏析》、《诗学十二讲》、《诗学问津录》、《徐有富诗抄》等诗学著作。这些都是拜胡先生所赐,有次我在路上偶遇胡老师,特地向他表示感谢,他说:“我们调进了一名骨干教师,哪里还要你感谢呢?”系里有教师说:“老胡当系主任,什么好处也没有得到。”我想,这是对胡老师的最好评价。我想胡先生当系主任,自己虽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但是中文系,特别是中文系的老师和学生,却有了很大的进步,本人就是受益者之一。
(徐有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