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故事——四十年前的今天,我亲手撕毁了一件独一无二的文物

发布者:徐月瑶发布时间:2018-03-08浏览次数:1203

我是四十年前那个恢复高考的幸运儿之一。

四十年前的那个秋天,中国恢复高考。各个省的考试时间并不统一,江苏省的复考是12月的23号和24号。

高考停止了十年,宣布恢复高考,十年的毕业生一齐涌来,报名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先组织了一次初考,及格的才有资格参加复考。

至今仍然记得,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我走在农村的一条田埂上,忽然路边的大喇叭里传来恢复高考的消息,浑身的血液好像刹那间凝固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像被施了定身法,两只脚忽然就定住了,再也迈不开步。放眼望去,每片落叶似乎都在起舞。

上小学前,有位邻居家的女性考上了大学,邻居们都去祝贺,还有人送了块非常漂亮的墨绿色的丝绒布。看我摸着那块丝绒布露出很羡慕的神态,带我去玩的祖父说,你将来也会像她一样考上好大学的,也有人送你比这更漂亮的丝绒布。

那块漂亮的绿色丝绒布,在我心中种下了上大学的美好的理想。

而理想随着文革的到来粉碎了。爸爸被揪斗戴高帽子游街,在五七农场劳动改造。一年中只能回家几次拿取换洗衣服。我小学没毕业就下地干活挣工分。即使是所谓复课闹革命,取得了上初中的学籍,但仅仅是期中考试和期末考试去参加以保留学籍,平时都是以挣工分为主的。每天只能挣2.8个工分,12岁那年挣了800多工分,那以后每年都挣一千多工分。直到1971年父亲被解放了,就是说可以带着帽子回来工作,我很幸运地上了高中,才算正常上学了。

高中毕业以后还是回家挣工分,以为就那样当一辈子农民。后来劳动表现不错,被贫下中农推荐成了一名民办中学老师。

决定参加高考后,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就是我完全不知道复习什么,怎样复习。更没有复习时间。

不知道复习什么,是完全没有高考的概念,不知道会考什么,怎样考。我们习惯的考试就是学工、学农、学军。其他的专业考试从来没听说过,更不知道怎样考。大中城市的人可能有他们的交流圈,大概还知道一个复习的范畴和边界吧,我们在最基层的农村,两眼一抹黑,脑中全空白。

就是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的那种慌乱和迷茫。只要是书就多看一点,只要是知识就赶快记住,至今记得当年找出人民日报的社论,几乎每篇都搞出了大纲和中心思想,以为那些都会考到。还有24个节气应该播种什么,应该收获什么,等等,都被我们想当然地纳入了复习的范围。

没有时间复习更是一个大难题。我那时是高中的班主任,教语文。这个高中班有60多个学生,我一个20出头的高中毕业农村小姑娘,这份工作本身已经非常吃力。再加上执教的那个学校叫做戴帽子学校,就是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高中,教高中班的老师中有两个都在复习高考,如果都考走了,可能就没有更合适的高中教师,那个帽子就戴不了,校领导管辖范围就会变小了(事实证明我们当时的猜测是对的,这个高中班的老师包括我第一届高考考走两个,那个学校就再也办不成高中了,就变成了只有初中的学校了,不过这是后话)。为了这一点,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姓薛,是坚决反对我们高考的。为了不让我们参加高考,每天晚上都要搞政治学习和集体办公,9点半或者10点才肯散。我们是3个女教师住一间房,回宿舍后是不方便再看书复习的。

所以,每天晚上集体学习或办公以后,我就从学校奔赴回家。大概五公里到六公里的农村的漆黑的夜路,土路沟沟坎坎,两边芦苇深深,黑影幢幢。约一小时才能赶到家中,开始看书学习。到夜里2点半,最晚三点必须睡。到5点半起床再赶回学校,装作从未离开过学校的样子,去参加学校老师早晨的集体操。

其实我这样每天夜里的私奔,很快大家都知道,我们的校长姓王,跟那个薛主任大吵了一架,认为他不该阻挠我们参加高考。同宿舍的两位女教师更是一字不提我每天夜里不在房间过夜的事实。

诸多好心人的保护与帮助,保证了我每天夜里的私奔成功,保障了这一点点挤出来的复习时间。

高考前大概三四天的样子吧,忽然有人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今年高考考试成绩占一半,政治表现占一半,还是要看手上有没有老茧的,这说明了你的劳动表现如何。你得注意哦。

听了这个话,吓出一身冷汗!原来我的手上是有老茧的,干农活时,曾经稚嫩的双手血泡起了一个又一个,生老茧是家常便饭。可我已经当了四年半老师,老茧都退掉了。为此愁得不行,跟爸爸妈妈商量好久,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

到大队的供销小店里去买了两瓶白酒,每瓶1块8毛。然后我自己起草写了个证明,原话大意是:我队社员管永星劳动表现良好,手上老茧很多,因为劳动表现好,被贫下中农推荐去当民办中学老师已经四年多,手上老茧已退,特此证明。

拎着这两瓶酒,带着这纸证明,傍晚时分我惶恐不安地进了生产队会计的家门,说明了来意,请他在我这个证明上盖上生产队的公章。生产队会计是个好人,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写的也是真的。就给盖上了章,那两瓶酒推拉了半天,却不过我的一片真心,还是留下了。

于是我在参加复考时,口袋里是非常郑重小心地揣着这纸证明的,只等考试完看老茧的时候,就把证明掏出来。

1977年的12月24号下午,最后一门考试结束了,走出考场,问监考老师,下面我们到哪儿去?老师很奇怪的看了我一眼,你还想考吗?没有考试了,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回家吧。我不相信地问他,不是说要看手上的老茧吗?他说不要啊,傻丫头,谁告诉你要看老茧的,没这回事儿,回家吧,回家吧。

确定了好几遍,真的不要看老茧,从口袋里掏出这张纸,撕成碎片,向天上撒去,那些碎片跳着无声的舞蹈,像雪花一样在我面前悠悠落下。

太高兴了,这次高考居然真的重视成绩,不用看手上的老茧!

1978年的2月18日,我收到了南京大学历史系的录取通知书。

图为历史系1977级入学后的第一张合影,前排左七为本文作者

在停止高考的那个十年间,靠推荐上大学,凭白卷,凭劳动表现,凭出身,凭关系……

我们那个公社当时包括大专、中专,每年能被推荐上大学的,也就是寥寥几个,再加十倍也轮不到我。

感恩恢复高考,感恩让我赶上了这个好时代。高考虽然至今诟病很多,但是我相信这仍然是相对来说最公平的竞争机制。

那一纸证明虽然已经撕碎,但是它始终留在我的心中。

她证明了那个时代的荒唐,证明了我们那个群体当时心中的惶恐和无奈,无助和茫然,恐惧和挣扎。

至今依然记得当时撕碎那纸证明时的轻松和跳跃,放肆与欢笑。一边撕着,撒着,一边高声叫嚷:啊,不要看老茧了呀,不要看老茧了!全然不顾周围好奇的目光。

是的,当时的表现应该有些疯。

那是这辈子做的最快乐的事情之一。

幼稚的我说不出来那个时代已经结束的高论,但是本能中何尝不是这么感觉的呢?

虽然时间愈久悔意愈浓——知道有文物这个概念之后,就开始后悔,那纸证明如果不撕掉该有多好!

如果保存到现在,该是一份多么独特的文物。

图为作者(前中)与同学一起在时任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后)宅前合影

    (管永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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