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中山门内的中山东路北面不远处,紧靠城墙一带地名叫半山园。北宋宰相王安石,罢相以后曾经住在这里,宋时这儿正当城东七里,距离钟山也是七里,恰巧是在半途,因而取名“半山园”,王安石晚号半山。后来他将所居宅第舍为寺宇,并由宋神宗命名为报宁禅寺,也即后来的半山寺。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那儿还有一所半山寺小学,在其东面还有一处荒台,名叫谢公墩,相传晋朝的谢玄和他的子孙曾住在这里。台上有一亭,名叫半山亭。现在的海军指挥学院里面,还有一座王安石故居。
我家是1948年6月搬到半山园清溪村的。在我们住处南面偏东不远处,当时隔着几户农舍,是一条从东向西流淌的清澈小溪,还有一大片稻田,直线距离也就一华里多一点,就是那黄色琉璃瓦的仿辽代建筑——南京博物院的主体大殿,另外还有造型优美的坚固的陈列室,亦即展览大厅。据说那是由著名建筑设计师徐静直设计,由梁思成修订并最终定的方案。博物院的南大门就在中山东路上,东面距明城墙和中山门也就三四百米。大殿南面草坪上花草繁茂,站在那儿北望紫金山如屏风一般。那双峰缓缓的山脊线总让人浮想联翩。南博的西面是一片菜地,后来蔬菜队在那儿种上了一大片夜来香(晚香玉),花开时节香气四溢,沁人心脾。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也刚上小学,父亲朱偰先生常常到南博有事,也常常带我们去看各种展览。那琳琅满目的展品,还真是十分吸引我们。各个朝代的古画和出土文物,让我们增长了不少历史知识,也了解一些文物背后的故事。这儿也是我们的乐园,可以在南面的花园里自由奔跑,捉迷藏。我也多次见过南博的院长曾昭燏先生,听她亲自给一些参观者讲解展品。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三件事。一是在南博的镇馆之宝、安阳出土的商代司母戊大方鼎前,一群外宾围着她,她正在用流利的英語给他们讲解。我不由得稍远一点地紧随着这群人,好奇地想听听她讲什么?当时觉得她真有学问,人们都用敬慕的眼光注视着她。她虽然个子不高,穿着朴素大方,可是在众人眼中俨然是位女神。渐渐的我从父母那儿知道她是曾国藩大弟弟曾国潢的长曾孙女,英国留学生,是一位了不起的文博考古学家。
第二件事是父亲带我去参加一个晚宴,当时都有何人参加,在何地方,因为何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参加宴会的大人,女性只有曾院长,而且除了父亲我也只认识她。我自然坐在她的身边,她一点架子也没有,时不时给我夹菜,我要上厕所,也央求她带我去。父亲觉得我表现不好,太麻烦曾院长了,回家后为此还责怪我。
第三件事是1956年6月5日,星期二,在南京博物院,父亲举办了一个讲座,题目是“南京的六朝遗址”。父亲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下午小睡,三时赴南京博物院会见广东、广西、江西、福建、贵州五省博物馆人员及江西、广西文化局长。陪同参观博物院。……晚七时半赴南京博物院讲“南京的六朝遗址”,听讲者极为踊跃,十时归寓。”记得那天我跟随父亲去听了这次讲座,那讲座由曾昭燏院长主持,她的讲话缜密、稳重、热情。那次讲座听众踊跃专注的情景如今我还记忆犹新。现今我手头还有这本单行本,封面上写有:“南京的历史”讲座第一讲,“南京的六朝遗址”,南京博物院主办,1956年5月。
曾昭燏(1909——1964),是我国田野考古的第一位杰出的女学者。她1929年考入中央大学外语系,次年转入国文系,1931年秋,拜著名教授胡小石为师,1933年毕业于中央大学国文系。1935年到英国伦敦大学攻读考古学,师从叶慈(yetts),在英国时她与夏鼐是同学。1937年获硕士学位,然后去德国柏林国家博物馆、慕尼黑博物馆参加野外考古和博物馆学实习。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曾昭燏拒绝了伦敦大学的聘用,毅然回国。除了留下回南京的费用,她将在英国节省下的几十英镑连同自己的一枚金戒指,都委托抗敌后援会捐给了国军将士。回国后她先在昆明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任设计委员,不久,又参加了云南大学附近的新石器遗址的发掘和四川彭山崖墓古迹发掘。她的一系列的田野考古实践和经验,大大地丰富了博物馆学的理论。1943年她与李济合著的《博物馆》一书,是博物馆学系统理论巨著。抗战胜利后,她从西南回到南京,担任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总干事。解放前夕她反对国民党当局将珍贵国宝运至台湾。
曾昭燏先生
新中国成立后,曾昭燏先后任南京博物院副院长、院长。自1949年12月,曾昭燏就邀请胡小石、刘敦桢、朱偰、贺昌群、王振铎等著名学者和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同志,对南京栖霞山附近的六朝陵墓及栖霞寺等11处古迹进行调查,提出了切实可行的保护方案。1950年5月,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和南京博物院合组的调查团,在牛首山南祖堂山下,发现了南唐李昇(烈祖)陵和李璟(中主)陵,同年8月到次年1月由南京博物院进行有系统的发掘整理,并且举办了一次南唐二陵出土文物展。这次南唐二陵的发掘,是新中国成立后首次运用科学方法发掘封建帝王陵墓。在中国近**古学上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二陵的结构和出土古物,在中国建筑史上和雕塑史上也都有其独特的价值。曾院长在发掘期间与全体工作人员同住在荒僻的祖堂山幽栖寺内,每日奔波于居住地和工地之间,过着十分艰苦的野外考古生活,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以上。南唐二陵发掘成功后,1954年8月,她还以华东文物工作队队长的身份,率领南博同人与山东文管会,共同发掘了著名的山东沂南汉代画像石墓。同年10月,她与南京博物院考古部主任尹焕章(抗战前参加安阳殷墟发掘多次,史语所考古“十兄弟”之一,后来他的小女儿嘉嵋成了我的小弟元曙的爱人)率队赶赴郑州,与河南省文物工作者共同参加郑州二里岗遗址发掘。他们又先后四次率队对南京北阴阳营遗址进行考古发掘。……此后曾昭燏与尹焕章合作完成了《试论湖熟文化》一文。她的一系列著作中都看出她深厚的国文功底,她是一位冷静理智的学者,也是心炽如火的性情中人。她多年对同事和部下的关切之心令人感动。她当副院长、院长以后,吃住在院里,克己奉公,从来不用公家的信封写私信。所以,自她以后,南京博物院有条不成文的院规:本院做考古工作者,绝对不准私人收藏古董。
1956年,父亲去北京参加了2月21日至27日召开的全国考古工作会议,他与曾昭燏同为大会主席团成员。25日父亲在小组会作专题发言,“南京六朝墓葬清理报告”。在27日的闭幕会上,曾昭燏和父亲都做了大会发言。
在父亲的日记中,有不少与曾院长有关的内容,现选录几条如下:
1950年2月5日 星期日 晴
晨七时起,上午步行赴文物保管委员会,九时偕刘士能君及会中同人,分乘吉普车二辆,出太平门,长女元晔随行。分别调查萧景、萧憺、萧恢、萧秀各墓古物损毁情况,并研究保存方法。午在甘家巷用饭。下午再赴张家库,调查失名古墓并萧暎墓。归途过栖霞山,登纱帽峰,天朗气清阳光和畅,而山阴壑中犹有积雪。登高远眺神为之怡。四时取道仙鹤门、马群,驶京汤公路归南京。
1950年3月5日 星期日 昙下午晴
晨七时起,上午步行赴文物保管委员会,偕第二组同人赴中山门外考古。驶宁杭公路先赴麒麟铺,访宋武帝初宁陵,麒麟头部剥落又甚于十五年前。又访张库村萧宏墓,情况与前相同。继赴汤山进中饭,参观温泉。下午前驶至黄梅桥涧西村,步行十里至石狮圩,访梁南康简王萧绩墓,为梁代最完整之古墓。惟辟邪皆渐向南倾,与十五年前所见不同。又萧绩墓阙碑文之下为兽面浮雕,与萧景、萧宏墓阙不同。步行归黄梅桥,疾驶归南京,六时抵南京大学,归傅厚岗匆匆进晚饭,即赴校友会堂参加经济系晚会。余致词毕即开始表演节目。至十一时散会。
1950年3月19日 星期日 阴有风
晨七时起,上午赴文物保管委员会,偕第二组同人,分乘吉普车二辆,出光华门至大教场一段,柏油路面极佳。再往前则坎坷不堪,惟青山绿水,菜花初黄,柳丝乍青,江南仲春风景极佳。过上方镇始抵陈武帝万安陵,石麒麟一对与十五年前所见无异。再前至岔路口,步行越陌度阡久之,始抵侯村(较地图上所绘远甚)。访失名之六朝古墓。又前至宋墅村访华表,斑驳更甚(有一缺口系新剥落者)。入宋墅村,十五年前有巨石大厦一所,石刻门楣极美,今已全毁,闻毁于抗日之役。沧海桑田曷其有极。再前至刘家边,访梁建安敏侯萧正立墓,与十五年前所见略同,惟墓表上题额漶漫更甚。时已二时,乃赴淳化镇用饭。下午驶湖熟公路,归至雨花台。本日人民政府发动学生植树,遍山尽插树苗。
1950年6月28日 星期三 阴上午细雨
下午二时赴南京博物院会同胡小石、刘士能、曾昭燏、李亨等赴明故宫考察遗址。历东安门、午朝门、奉天门、奉天殿、妆台及太庙、外五龙桥等地,拾得黄龙琉璃瓦数张,六时归傅厚岗用饭。七时赴南大校友会堂开经济系欢送毕业同学大会,余致欢送词。
1950年12月3日 星期日 晴
赴南京博物院会同胡小石、宗白华、徐平羽、赵卓赴祖堂山幽栖寺,不来已十五年矣。牛首山一带树木砍尽,郑强墓亦仅馀碑亭,车开至东善桥(去南京二十三公里),步行上山,抵幽栖寺,较前更为荒落。曾昭燏出迎,示以新近发掘所得玉册金文,首行书“维保大元年冬十……(二行)子嗣皇帝臣瑶”,又有“光文肃武孝皇帝”字,系南唐烈祖李昇墓无疑。所得陶俑极多,或鸡身人首,或蛇身人首,或兽身人首。更有囊驼牛羊等物俑,都着唐代衣冠,高髻半颐,一望而知系唐作风。须臾,南京市长柯庆施偕刘伯承以下二十余人皆至,在寺进餐。下午出发,行经拜经台西下即陵,正在发掘,正门斗拱藻饰,皆以石筑成,色彩鲜明。进门为外室二,门上作二龙戏珠浮雕,门左右雕执金吾二人。再进为中室。更进为内室。棺已杳,惟石座犹在。屋顶画旭日及北斗七星。三室左右各有侧室,共为九间。一室置石函,中有铁函即玉册金文所自出也。惜该陵频经盗掘,铁函已毁矣。陵史作永陵,而玉册则作钦陵。中主名璟,而此则作瑶,可见史书记载之未尽可靠也。陵西靠后更有一坟隆起,尚未发掘,恐亦南唐帝后陵寝。总之,此为南都考古学上之一大发现,令人兴奋。时已四时,乃乘汽车进城。灯下因感冒休息早睡。
1950年12月8日 星期五 晴
晨七时起,上午赴南京大学办公,路遇胡小石偕往南京图书馆开太平天国起义百年纪念展览会筹备会,发起人有石西民、任崇高、金善宝、胡小石、柯庆施、唐亮、孙叔平、陈山、贺昌群、傅抱石、曾昭燏、黄显之、郑鹤声、罗尔纲、关吉罡等,讨论征集资料及绘制美术图表方法。
1950年12月17日 星期日 风晴
晨七时起,上午赴文物保管委员会会齐委员,乘大卡车出中华门赴祖堂山,三女随往。在幽栖寺用饭,即赴南唐烈祖钦陵考察。业经全部清理,现正发掘第二号坟墓,门已露,规模颇大。可能为宋后陵或中祖陵。设计保存办法。傍晚归至南京。
父亲在江苏省文化局副局长任上被错划为右派,和曾昭燏几乎就没有什么工作来往了。1961年9月摘了帽子,调到南京图书馆工作。关于曾昭燏的病和逝世,父亲知之甚少。只是听说她精神出了问题,在治病。曾院长有位很有才气的侄子名叫曾宪洛,父亲1965年9月7日的日记中有记载:“乘公共汽车归半山园,顺道访蒋某(蒋虹丁)见曾宪洛诗有云‘半山园草年年绿,卅载诗情一夜灰’,盖吊其姑昭燏之作也,昭燏以去年秋堕灵谷塔自尽,其原因始终不明,迄今将一年矣。”
1966年1月1日日记:“傍晚王敦化、曾某(曾宪洛)来访,谈南京最近出土王兴之墓文物事(曾住中山南路684后进)。”
1966年1月7日:“下午小睡,曾宪洛、蒋虹丁来访,谈治图章及文艺……”
后来听母亲说,曾院长这位侄子曾宪洛,文革前也就三十几岁,常常来我家借书看,说起读好书的感受真是如痴如醉。文化大革命白热化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我家。那期间我家也是接连被抄家并几度被赶出家门。一天,老宅信箱里突然收到一封信,母亲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一看,是一首五言绝句,没有落款。前三句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最后一句是“宪洛离神州”。父母一看就知道是曾宪洛去世了,他们神情凝重,心中悲戚。后来我读了曾宪洛的儿子曾宁、曾卫写的文章,看了岳南的《南渡北归》,才进一步了解到曾氏家族中这位最年轻的受害者曾宪洛,他是曾昭燏的长兄曾昭承的长子,1929年秋出生在上海。1941年到1943年在西南联大附中读书,受到民主进步思想的影响,1943年4月与五位同学离家出走,去延安投奔共产党,途经贵阳市被国民党警备司令部逮捕,坐牢两个月,后由家人保释出狱。抗战胜利后入南京金陵大学历史系学习,1948年3月加入中国共产党,那时他还不满十九岁。不久即担任金陵大学地下党宣传干事,同年11月曾宪洛被国民党中统局逮捕入狱,在狱中意志坚定,表现顽强。1949年1月国共和谈,释放了一些在押学生,他被共产党组织营救出狱。1949年4月调至华东局转调人民解放军二野金陵支队,随金陵支队南下,参加渡江战役。解放后先在南京军管会工作,后调南京市文化局任艺术研究办公室主要负责人。这期间,他还写了不少著作。1957年反右时因为《江苏戏曲工作的矛盾何在》这篇文章,他是第一作者,发表在当年5月11日《新华日报》上,还有有关“江南草”诗刊,(记得反右时省文联揭发的“探求者”、“江南草”右派小集团,也将朱偰与之联系,一并加以反击),据说此“诗刊”会议只开过一次,什么也没有确定,曾宪洛就被打成极右分子,开除公职,劳动教养。1962年曾宪洛解除劳教回到南京家中,一直没有工作。文革中1966年11月,他遭受连续批斗、殴打,最终心力衰竭,于11月25日被迫害致死。那时他的小儿子曾建才两岁,可以想象,曾夫人郑秀琴一人拉扯三个孩子的苦难艰辛。
2002年清明时节,我回南京给先人扫墓。元昌弟带我去看了牛首山始建于唐代的弘觉寺塔、郑和墓,又去了位于祖堂山下的南唐二陵。早就听说曾昭燏的墓在南唐二陵附近,于是我们参观完南唐二陵,就开始寻找曾昭燏的墓。问了一位路过的中年农村妇女,她非常爽快地告诉我们,曾昭燏的墓,就在附近,并手指着方向告诉我们如何走。没几步,一座坟茔前立的墓碑上“曾昭燏之墓”几个字跳入眼帘。我们兄妹默默地站在那儿,环视着眼前的一切。曾院长没有亲生儿女,我们来给她老人家扫墓吧,于是我们兄弟姊妹按年龄大小排好,向着墓碑默哀、三鞠躬。一代风范,百世景仰!
十几年又过去了,南京如今建设得越来越好。“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是非论定,真理长存。愿所有被错待的灵魂都可以安息!
2018年4月写于北京
(文/朱元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