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日前,编者偶然读到微信公众号“海安微教育”陈月斌先生(海安市公安局原政委)写的一篇怀念其恩师郝昌怀的文章。郝昌怀,1965年至1970年就读于南京大学数学系,毕业后扎根基层,一生兢兢业业从事教育工作。编者对原文重新编改后刊登,以此表达对郝昌怀学长的敬意。
1976年7月,陈月斌从海安县立发公社的向东学校初中毕业。在这之前,初中升高中都是要通过入学考试的,入学率也就50%左右。而陈月斌这届高中入学改革,初二班上的53名同学均顺利地从向东初中升入到向东高中。
初遇恩师,如沐春风
1977年3月,郝昌怀从外地调到向东高中,当时他30岁出头、身材中等,清癯干瘦的脸上却留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满嘴络腮胡子却遮不住发自内心的和蔼。郝老师负责教数学和化学,兼任班主任。他肤色比较黑,同学们都调皮地叫他“黑老师”,对此他却并不在意。
从小学到高中,陈月斌一直是班上的班长,因而新来的郝老师自然会找陈月斌了解班上的情况。就这样,在一来二往中,陈月斌与郝老师接触的机会自然就多了许多,彼此之间也多了几份亲切。郝老师言语不多,但不失幽默;满脸亲和,但教学严谨。在他的精心调教下,同学们学习态度迅速转变,兴趣明显提高,成绩显著提升。高一期末的有机化学竞赛,总分120分的卷子,陈月斌得了116分,荣获全区第二名。
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1978年,向东学校高中年级整建制合并到立发中学,并将高二年级分成挺进班、跃进班、前进班三个班。挺进班就是向高考挺进,目标就是冲刺高考。身在挺进班的陈月斌深切地感到向东学校与立中教学进度严重不同步。在此情况下,陈月斌也就只好在稀里糊涂、似懂非懂地跟着节奏往前走。时间一晃就到了高考日,由于基础实在太差,加之高考时又遇拉肚子,陈月斌整个人都无精打采,名落孙山是必然。
高考惨败后,农村出身的陈月斌面临着新的选择,要么继续补习考大学,要么去学木匠,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而陈月斌一心想做语文代课老师,一个月18元的工资,足以过上体面又轻松的日子。由于父子俩各不相让,陈月斌就只好任劳任怨在家开启了“修地球”模式:夏收夏种三熟制、治虫推磨磨豆粉、秋收秋耕种麦子、挑糞浇糞施农肥、养猪养蚕卖瓜果,可以说农村各个行当的活计都被他做遍了。冬去春来夏又至,转眼一年过去了,陈月斌也慢慢适应了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那种悠哉游哉的农村生活。
1979年8月底,一个骄阳似火的下午,陈月斌正在农田里干农活。忽然听到前家邻居喊,说家里来了两个骑着自行车的“街上人”。陈月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家时,远远就看到郝昌怀和丁华两位老师。还没等陈月斌喘好气请他们进屋坐,郝老师就开门见山地跟陈月斌说:“我请丁老师一起来喊你回学校补习的。”这话一出,让陈月斌有些懵了,虽说陈月斌平时学习成绩还说得过去,但经过1978年高考检阅,已是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了。
在陈月斌家门口的树荫下,两位老师共同帮陈月斌分析了几门课的情况。郝老师认为陈月斌高考数学低分主要还是身体原因造成的,只要有坚定信心,肯下功夫大幅度提升成绩应该没大问题。两位老师细致入微地分析后,认为陈月斌如果再回校补习,还是大有希望实现“鲤鱼跳龙门”的梦想。
可陈月斌深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郝老师是几个毕业班的数学任课老师,教学任务重、升学压力大,哪来时间和场所来给自己单独辅导?郝老师察觉出了陈月斌想打退堂鼓,于是不厌其烦继续开导他,拍着胸脯对他说,数学成绩不必担心,老师可以针对相对薄弱的环节专门开小灶,“我们早晨可以起得早一点,晚上可以睡晚一点,休息日我们再充分地利用起来,时间挤挤总会有的。”
第二排右二为郝昌怀
见陈月斌还是在犹豫。郝老师沉思了片刻,说回校和同宿舍的刘老师商量一下,看看可不可以让陈月斌挤进他们的宿舍,这样他就能充分利用一切零星时间因时施教。郝老师的这个打算让陈月斌鼻子一酸,非亲非故,怎么好意思去打扰两位老师呢?还没等到举棋不定的陈月斌谢绝,郝老师就满脸微笑地说,只要陈月斌去补习,刘老师的那儿的工作他包做。
他们是多么的热心和真诚!望着两位可亲可敬老师远去的背影,陈月斌的内心涌起从未有过的感动,精诚所至,顽石也开。他暗下决心:唯有放下包袱、重拾信心、埋头苦读,才对得起两位老师的这番苦口婆心。第三天下午,郝老师再次来到陈月斌家说,已将宿舍腾出了空间,且借了一张床,开学时陈月斌就可以入住。
从心出发,向梦而行
1979年9月初,陈月斌满怀希望再次坐进了立发中学文科班的课堂,也挤进了郝老师宿舍,开启了全新的补习生涯。
再次坐进课堂,作为补习生的陈月斌倍加珍惜学习机会。而郝老师也是从生活和学习上对他无微不至地关怀。郝老师时常会到食堂里多买两个馒头或包子放在宿舍里,等晚上十点半左右陈月斌下了晚自习,再加热了给他吃。等陈月斌风卷残云之后,郝老师便会根据陈月斌数学学习、阶段性测试的情况进行认真细致的分析,对疑难题目层层递进、由浅入深进行解析。
讲解知识之余,郝老师还结合自己的教学实践告诉陈月斌许多“真经”:复习时要围绕大纲立足课本进一步夯实基础,考试时要采取先易后难、先熟后生的策略,审题要慢、解题要快,一慢一快才能相得益彰;运算要准确、推算要严谨,立足一次成功,这样才会腾出更多的时间来攻克难题、高分题……。他还特别提醒陈月斌,一定要彻底克服心中的阴影,坚定信心,破釜沉舟。
陈月斌的“闭关”模式开启了!盛夏酷暑炎热炙烤、蚊叮虫咬,无法瓦解他聚精会神的攻读,实在受不了,便会用一桶井水擦擦身子降降温、提提神,继续埋头学习。数九寒冬北风凛冽、冰心刺骨,同样无法削弱他孜孜不倦的渴望,冷得受不了就裹着棉被,接受郝老师的辅导。那时电力资源还很紧张,停电了就点上罩灯,时常会在罩灯即将燃尽煤油时,师生俩才会抬起头看看窗外,不知不觉新的一天的黎明伴着晨曦已悄然而至。
1980年7月6日,陈月斌再次走进了高考考场,迎接挑战、接受检阅。高考三天结束后,学校通知考生们回校估分,由老师根据同学们估分的情况指导填写志愿。那时招生人数少、可选的学校也比较少,一个人只能填写五个志愿。得益于郝老师的加持,这年高考的数学陈月斌发挥得不错。他认真听取了郝老师的意见,填写志愿时以财经类学校为主。7月下旬,陈月斌到学校知道了总分是357.4分,那年划定的分数线是专科336分,本科345分。当时陈月斌可谓心喜若狂心花怒放,认为上大学应该是探囊取物、瓮中捉鳖。
贴在校园里的高考喜报经风吹日晒已经渐渐褪色,达线的同学都如愿以偿地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可陈月斌还在盼星星盼月亮。转眼进入9月开学季,同学们纷纷背着行囊入学注册,而陈月斌的入学通知书还是杳无音信。情急之下,郝老师让他去当时位于人民路的海安县政府招生办找陈主任查询,那时手写笔记、通信相当落后,陈主任翻了半天才认真地说落榜名单上没有陈月斌,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在郝老师的劝说下,陈月斌带着一身沮丧,摆着一脸的委屈,拖着比铅还重的脚步,极不情愿而又死不甘心地再次踏进了立发中学的大门,继续开始补习学习。1980年9月16日是个平常的日子,但对陈月斌来说却是一辈子难忘。这一天,早已对进入大学失望至极的陈月斌喜从天降,妈妈在家收到了他的江苏省公安专科学校刑治专业录取通知书,而且陈月斌是以全校最高分被录入的。听到这个喜讯后,他一步三蹦地首先去向郝老师报喜。
据资料,1980年全国参加高考人数为333万人、录取28万人,录取率仅为8%。
亦师亦友,砥砺前行
到了省公安学校报到后,陈月斌很快就写信向郝老师报告了入学后的情况。在校三年,陈月斌和郝老师一直保持着正常的书信往来。每年的寒暑假中,陈月斌也会和一些同学相约一起到学校去看望郝老师和其他老师。
1983年7月,陈月斌从公安专科学校毕业后如愿回到了家乡,报到后被分配到当时还不通公路的里下河水乡墩头派出所工作。墩头,是的的确确的里下河水乡。虽说它是仇湖区委所在地,一条南北街长不过300米,到了晚上乌灯瞎火一片静谧。当时出门全是坑坑洼洼的泥土路,自行车都无法正常骑行,到村里抓人用的是水上快艇“双箭号”,调查取证几乎都是靠双腿步行。在晴天,路还能凑合着走;遇到下雨天,在那粘性土壤里深一脚浅一脚的,真是寸步难行;偶遇独木桥时,让陈月斌这个还算有点虎心豹胆的警校毕业生也只敢匍匐爬行。
面对现实,当时的陈月斌满腹委屈、心酸不已。居不过6平方米,房内无转身之地;食无定餐,只能在食品站或税务所代伙。但是,公安工作注定了他们必须日走夜奔连续作战。偶尔清闲想找个同龄人说说话都是种奢望。上班三个月,没能休上一天的假,没能回一趟家。繁重的工作、疲惫的身心、孤单的生活叠加在一起,使陈月斌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难得一个清静的夜晚,繁星满天,陈月斌摊开了信纸,挥笔向恩师郝昌怀敞开心扉地倾诉。
半个月后,陈月斌收到了郝老师的回信。这封信密密麻麻写满了三张纸。在信中,郝老师对陈月斌前期的工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对墩头艰苦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表示了足够的理解。但他对陈月斌的畏难怕苦的行为,并没有劈头盖脸地给予直截了当的批评,而是耐心地向他叙说了当年自己的情况。
原来,1970年8月,郝老师从南京大学数学系毕业后,本想回老家如皋,以便陪伴新婚才半年的爱人,满足父母的愿望,早日生儿育女。可是事与愿违,他和十几个同学被安排到举目无亲、一片荒凉的海安县仇湖农场劳动锻炼,那儿距离他的家乡如皋县吴窑乡70多公里,距离让陈月斌叫苦连天的墩头派出所不过10里,同处里下河地区。
郝老师当时下放的农场是标准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兔子不拉屎的荒郊野外,东边一水之隔还有人们“谈虎色变”丝毫不敢轻易靠近的麻疯病医院。在那儿,不要说身无几文,就是腰缠万贯也无处花钱。他们就像飘泊在孤岛上,一年到头,干的是人背肩扛的重体力活;一天三顿,喝的是到嘴不到肚的玉米糁粥;一年四季,住的是窗不挡风、门不防贼的破旧平房。可以说,他们一年365天过着似乎望不到头的比农民还孤苦的生活。
直到1971年8月,郝老师才被分配到大公中学任教,大公中学距离如皋他的老家足足有60公里的路程,假期回趟家路上要转三回汽车。尽管如此,回头看看在海安县仇湖农场锻炼的那些日日夜夜,他感觉自己似乎一下子从糁缸里跳进了米箩,已经心满意足了。
老实巴交的郝老师不善言辞、不爱交际,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一门心思关注学生和钻研教学。这种性格的人在社会并不那么“吃得开”。1977年8月,他从大公中学被贬调到立发公社的向东学校任教。接到通知时,他内心也像打翻了五味瓶,有说不尽的滋味。但是,既然组织决定了,他就要无条件地服从。
他到学校任教时,师生们察觉不到他有半点萎靡不振和没精打采,也感觉不出一点垂头丧气和心灰意冷。而他展现给大家的是神清气爽满面春风、踌躇满志而又一身阳光!如果不是向东学校的高中部合并到立发中学去,郝老师完全有可能会在向东学校一声不吭默默无闻地甘守清宁一辈子。
信的最后,郝老师语重心长地提醒陈月斌,要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认认真真办案、勤勤恳恳为民,并祝愿他生活如愿、工作如意!郝老师的信通篇没有作任何空洞的说教,只是和陈月斌分享了他的一些经历。看似波澜不惊的平铺直叙,却让陈月斌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震撼。不比不知道,陈月斌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扎根基层,安心工作,执法为民,敬业奉献。
我们无从选择命运的框架,却可以选择自己生命的道路,砥砺风雨中沉淀下的是我们自己的精神灵魂。郝老师像一位领路人,顿时唤醒了陈月斌踏实工作的热情。思想上180度的大转弯,从此,陈月斌工作积极主动抢人一步,充分发挥自己科班出身笔头快、法律应用定性准,年轻气盛手脚灵、审案结案思路清的优势,废寝忘食地埋头若干。工作的成效很快得到了群众的认可、领导的赏识。
1984年8月,陈月斌被县公安局政保股借用,开展隐蔽战线的专案侦查工作,凭着缜密的思维、严密的侦查、周密的攻略,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让侦查工作如虎添翼,最终陈月斌的专案工作得以突破。在政保股借用了几个月,让陈月斌有了初生牛犊崭露头角的机会。1985年10月,陈月斌被正式调到了局机关刑警队任侦察员。距离的缩短、通讯的发达,让陈月斌和郝老师的沟通更便捷。工作中的快乐,陈月斌会第一时间与老师分享,工作中的进步也会第一时间向老师报喜。
郝老师几十年如一日,一直默默奉献在教育岗位上,和其他老师并肩奋斗,为立发中学培养了一大批的优秀学生,为国家输送了大量的人才。三尺讲台存日月,一支粉笔写春秋。经年累月的不辞劳苦最终使其积劳成疾,1996年10月的一天下午,在连续上了四节课后,郝刚刚走出教室,突然瘫倒在地。幸亏校长梅广稳及时组织人员护送抢救,才从死神手上夺回了郝老师的生命。
得知消息后,陈月斌从大案现场赶来看望了郝老师。郝老师出院后,陈月斌和同为立发中学毕业生的刑警副大队长于昌全,多次抽出时间带着行动不便的郝老师到东吴浴室帮他搓背洗浴,也多次登门关心陪伴。
经过几个月的康复,步履蹒跚的郝老师坚持再次重返心爱的讲台,但由于严重中风后口齿还是有些不清,他担心自己会耽误了学生,便主动离开了挚爱的讲台。郝老师本可安享清静、康复养身,可他还是不肯放弃工作,总是坐在办公室里主动收集最新资料、掌握教学动态、分析学生状态、做好备课笔记,为年轻的数学老师教学提供一些有用的参考资料,甘当绿叶扶新枝。
郝昌怀老师在立发中学历届师生中是有目共睹的好人,他朝朝暮暮、年年岁岁过着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生活,却始终一丝不苟、不遗余力地工作,随遇而安洁身自好、安分守已甘守清贫,把学生的进步成长看作是自己一生的荣耀。他就是这样一个实实在在、本本分分的人!可惜天嫉英才,病魔侵蚀着郝老师的健康,多次中风后,尽管学校给予了力所能及的关心和帮助,医院也给予了精心的治疗,但他还是被病痛击跨了。
渐渐地,他无法站立,只能卧床休息。为了不占用学校的编制,腾出岗位充实学校更需要的老师,他选择放弃一生珍爱、一生痴情的教育工作,于2001年下半年主动向学校提出申请,请求提前四年病退。陈月斌也照样时常去看望郝老师,陪他晒晒太阳,聊聊天,说说外边发生的事,汇报工作上的一些事。无可奈何的是,这样的交流逐步变成了安抚式的单向倾诉,也许郝老师还能听得懂别人所说的,但他嘴里回应的话,陈月斌几乎一个字也听不懂了。
2016年7月27日,郝昌怀老师在其老家如皋市吴窑镇驾鹤西去。立发中学梅广稳校长和部分老师专程前往悼念,陈月斌和于昌全同学为恩师送了最后一程。作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郝昌怀老师用粉笔书写了无悔的人生!
饮其流者怀其源,学其成时念吾师。郝老师的音容笑貎将永远铭记在学生的心中。
(原文/陈月斌,改编/姜海云、赵国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