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之所以区别于昨天,恰恰是因为昨天的感受依然在我们心中。岁月的洗礼总能给我们留下淡淡的回忆,回忆使我和我的同学们,彼此牵挂,一如往昔。”
二十年后,当翻开这本大学纪念册,我首先想起的一定是入校那天的中午。那天我和母亲拎了包,父亲扛了箱子——那时的箱子是没有滚轮的——走进了南大浦口校区。正对校门的通道在记忆中极其宽阔,路边的梧桐树对比之下显得十分瘦弱。左边是一块光秃的池塘,现在成了荷花池,右边则是一排小山坡,直延伸向北与不远处的龙王山相接。穿过食堂前的通道,不多远便到了宿舍,已到达多时的赵勇坚定地跟我握了握手,指了他上铺说,你睡这里。父母帮助整理好了一应生活用品,就跟我在楼下道了别,父亲说,你的下铺,人挺稳重——父亲的词典里对人的评价大概只有稳重与不稳重。是的,有这样稳重的同学睡在我的下铺,使我在人生背井离乡的最初几年里,排解了内心的忐忑与彷徨,在异乡的土地上每天得以安然进入梦乡。
9月的浦口,依旧是那样的炎热,草木恣意生长,水泥铺砌的操场在烈日下眩着白光,我们在这样的景况下依例进行了十几天的军训。待到10月,秋高气爽,生活学习步入常规,大家也渐渐熟络起来,大学生活这时便不紧不慢地铺展开来。上午8点上课,大约6点钟天刚曈曚发亮,隔壁505室的金剑锋已经起床,静坐5分钟,然后洗漱,打一通拳,去阳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顺便观察一下四幢早起下楼的女生,这时应该渐次有506室的张驰飞和503室的王猛在阳台出现,咳嗽几声,或者大声说笑几句,大部分人便以此做了起床契机,走廊里于是热闹起来,盥洗间里传出了哗哗的水流声和铛铛的脸盆声。指望吃上早饭的,7点半定是要出门的,于是在这之后,整层楼又安静了下来,直到7:45,又有三两个跌跌撞撞从门里冲出,用冷水抹了脸,胡乱刷了牙,冲下楼去。
大二以前的基础课,除了英语,都是跟国贸系合上的大课。一百多人的教室,往往是女生占据前面四分之一,中间男女混搭,后面清一色男生。这或许成了默契,甚至早到的金剑锋和张驰飞,也每每礼貌地避开前几排,找个中间位置恰到好处地坐下。有时路建也会应女同学之邀列席前四排,这常常惹来不少艳羡的目光。基础课十分枯燥,有时百无聊赖的我,会清点一下两个系女生占据前四排的人数比例,从而得出哪个系女生更刻苦的结论;更多时候我却舒缓了呼吸,耷拉了眼皮,趴在桌上补了夜里卧谈欠下的觉。
政治经济学是最不能懈怠的一门基础课。担纲的教授是深耕资本论的老学究,上课时往往用十二分的威严,辅以挥舞的手势,以营造坚定有力的气势。教授的课堂提问总是那么地棘手,有一次教授提了一个艰深的问题,下面无不低头做沉思状,教授目光所及黑压压低下去一片。国贸系的李晓晖反应稍慢,便在其中突兀出来,教授说,就你吧。晓晖一时乱了方寸,但很快镇定下来,也用十二分的威严,辅以空中有力的手势,力图增强回答的气势。教室里顿时哄笑起来,不出所料,这迎来了教授急风骤雨的回击,结果自然教授完胜。
英语精读和口语是颇受欢迎的小课,都由年轻貌美的女教师担纲。教精读的周颖老师和我们年龄相仿,长相清新脱俗,她的英文发音宛如山间溪水从卵石中流过,轻巧而柔美;口语的赵薇老师则时时散发出一种高贵的气质,流利的美语从唇齿间穿过,落得满堂流光溢彩,华丽无比。口语课上的自由发挥环节,常常可以听到王振东的英文长篇累牍,瞿之音的机关枪语速朗诵,和“假洋鬼子”苏文超端着嗓子做的“I have a dream”演讲。当然也有英语混杂着各种方言的交相辉映,广东和北京风格的撞击,苏北和苏南格调的对垒,这样的课总是充满了无限的喜剧韵味。
浦口两年的岁月,日子栖惶,我们对吃的渴望可以说是胜过一切的。除了方便面,很难在小店里买到像样的替代食品,因此中午和晚上的伙食,就成了浦口一天中的大事。三食堂的菜,总是不多不少的几样,三块钱也能将就吃饱,如果出到五六块就能买到一两红烧肉。我大概一周是要开几次荤的,往往挑了第四节没课的中午,可以在刚开饭时买到刚出锅的红烧肉,在汤锅里舀到足量的萝卜丝或菜叶,一边悠闲地吃,一边看刚下课的学生排了长队,个个饿得脸上起了菜色,伸长脖子张望着窗口。有时如果误了饭点,只能到风味餐厅喝一碗赤豆元宵,或者来一份扬州炒饭。鼓楼却跟这里不一样,那里至少有二小酸菜鱼,还有珠江路口10元一位的坚尼海鲜自助。这家自助火锅自从被我们光顾后就连连亏损,终于没能撑到我们毕业。我想它本来可以撑得更久,吃货少华的加入大概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堆稻草。这哥们到了鼓楼以后身材就日渐发胖,幸而不至于影响爬上铺;六年前的聚会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当天醉酒后我们用了两个大汉才把体态臃肿的他从浴缸捞出。
浦口校区的晚上,空气里充满了孤独的味道。学校建在龙王山南边山脚开出的空地,北边是山,东边西边分别是低矮的山坡和池塘农田,南边正门外只有几间小商店,无精打采地亮着黄色的光,远处有几间黑魆魆的厂房,这样的状况,除了采买日用品,怕是谁也不愿意出校门半步。平时晚上所能去的只有教室,或者图书馆。篮球场和教学楼旁的大道上也会有三五对散步的情侣,但大一时的自习室恐怕才是恋爱的主战场——既提高了学习,又升华了感情。路建是可以坦然跟女生去上自习的一位。据说因为基础不太好,以此得了老师重视,领命跟高丽组成一帮一小组,每天与高丽结伴去自习。这不经意坏了宋六一的好事,于是六一相跟着去自习,在这样的情势下,很快六一就摊了牌,在教室用一张白纸给路建画了个大大的电灯泡,从而结束了这段尴尬的“误配”。六一不懈的努力最终也结出了硕果,这对佳人才子如今经常徜徉在金鸡湖畔,牵着手看对岸的斜阳。当然这样的幸运者只是少数,失意者们只能在熄灯后到四幢南边的草坪上,借着月色呷一瓶二锅头,对着烛影阑珊的女生宿舍唱一曲落寞的情歌。
晚上9点半的宿舍,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自习的人已经回来,恋爱的还要晚一些,这时往往要在506交流一下当天的见闻,比如谁又跟哪个女生牵手了,美国谁要当总统了,诸如此类,聊做睡前的谈资。每当这个时候,好事的不好事的都会过来,听路建谈论风月,听顾淳和袁朝分析国内和国际形势,宿舍里充满了热烈的气氛。说到动情处,路建的眉毛会随着眼神上下一跳一跳,走一段冉芳步,或者和杜斌来个二人转;顾淳的眉毛会立起来,形成个“八”字,袁朝的声音会提高八度,变得煞有介事,杨俊在上铺嗑着瓜子,瓜子壳雪片似地飞下,金剑锋则在一旁浅一口深一口地啜着那永远喝不完的四分之一杯茶。这种日日谈,到了鼓楼就演变成了激烈的辩论。领军人物是遍览群书的金陵才子张驰飞,和深谙文史有过目不忘之才的王振东。辩论的内容虽已无从考证,但这种高端论坛显然有别于浦口的百姓大讲堂,若不是在某方面极负盛名,怕是没法加入,因为只要对方来一句“我是xx省文科第x,这个问题不要跟我争”,就足以结束辩论。
浦口的周末跟平时十分不一样,两天的闲暇足够做成许多事。不愿出远门的可以在北边的山间来个半日的探险,或者在西边的农舍和池塘边用芦苇杆钓鱼。我曾听说殷飙在学校大门口的水沟里用棉线钓到个头很大的龙虾。在这种与世隔绝的环境里,若有同乡周末来访,在乡间小聚,自有一种“空谷足音,跫然而喜”的兴奋。我也曾经花了半日翻过龙王山到达山北的气象学院,竟找回了失散几个月的邻居兄弟。龙王山大概是这里的宝地,听说新建的住宅现在已经遍布了山脚,农田和池塘全没了踪迹,金陵学院的学生怕是再也找不到我们那时的乐趣了。
比乡野之趣更大的诱惑是进城,从校门口乘汉高线,花一块二就可以到大桥南路,然后转车到夫子庙。那里的小吃和商品时时对我们散发着诱惑力,少华曾在那里买到了盗版的金庸全集。后来的目标变成了山西路和珠江路,常常在山西路溜了旱冰,然后到珠江路批发了成套的软盘,回来用机房的486玩那八张盘的仙剑奇侠传。有时也会乘校车,可惜四元的价格有些贵;这对王振东却不是问题,每次售票员都把他当了鼓楼的教授——一身西装手拿文件夹的扮相的确很有教授范。有一次傍晚我和少华骑了自行车去长江大桥,趴在栏杆上看江上薄雾升腾,远处水天茫茫,一轮落日在江面的雾霭中若隐若现,那个时候,一股浓浓的乡愁顿时油然而生。
二十世纪最后几年的浦口,与之前并没有实质的不同。网络时代的兴起似乎离我们还有一定的距离,我们赖以获取信息的方式依然是书本杂志。在这样的与世隔绝中,每周两次的报告厅电影就特别受欢迎。晚上7点的电影,往往要提前一个小时派人占座,否则只能挤过道。《Legend of Fall》《Brave Heart》《Forrest Gump》这些片子让我们知道原来电影可以是这样。于是Sophie Marceau的巨幅海报飞上了驰飞的床顶,为了每天睡醒的第一眼看到苏菲对自己微笑。能在驰飞的床上躺上片刻就成了每个男生的奢望,这使酷爱干净的驰飞耿耿于怀了好一阵,后来他便从床单凹陷及皱褶的程度判断是否有人坐过或躺过。后来驰飞迷上了摇滚,这使我知道了英国有一个叫Suede的摇滚组合。西化的驰飞后来竟娶了民族唱法的校园歌手做老婆,人称“小宋祖英”,常常陪老婆观看中央台的《民族歌手大奖赛》,这让我们感动了好一阵。我觉得这并不一定全是因为爱屋及乌,我们更多的是看到一个少年在东西方文化的冲撞下最终对本土文化的皈依。
那时我们有大把的闲暇,武侠小说成了男生打发时间的利器。少华的金庸全集那时奇货可居,登门借书者络绎不绝。当然严肃文学也有相当的市场,周文对严肃文学的捍卫可以说功不可没,当时借来的《废都》曾轰动一时,并在宿舍传阅了好一阵。记得这哥们入学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宏哥,我们动手吧。毕业后有一次我去武汉,周文带我去黄鹤楼,说他家离那里不远,旁边有几分菜园,俨然过的是垂钓东湖边,悠然见蛇山的生活了。
九八年暑假我们搬去鼓楼,那天我们挤着汉高线,扛着编织袋,抱着脸盆,唱着歌穿过长江大桥,浦口的生活便一去不返了。鼓楼是别样的世界,毕业在一天天迫近,就业与升学的压力与日剧增。在那里,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各自有各自的追求;考研的大三就开始了拼搏,就业的大四也开始了奔走,恋爱的紧紧抓住校园里简单纯美的爱情,我们有太多的事要做,也有太多的事可做。网络世界扑面而来,我们像久旱逢甘霖,一头扎入信息和电子的世界,如痴如醉。在浦口蛰伏两年积累的能量在新世界瞬间爆发,华瑞网吧不时传出帝国时代的马蹄声、惊叫声、嘶喊声,卡拉ok里传出声嘶力竭的吼声。这一切,伴随着7月毕业季的到来戛然而止,于是我们互相流着泪挥手告别,这时候,我们终于明白,浦口的一切已然走远,鼓楼的繁华终于落幕。
一去一九九六已经二十年,近不惑之年的我们,至今还经常谈起浦口的山、浦口的人和事。是什么让我们对那段时光如此眷恋而乐此不疲?曾经的浦口没有霓虹闪烁的街道,却有你我一起看地平线上的日升日落;没有中山路的参天梧桐,却有你我共同感知山间的草木荣枯和冬去夏来。在那里,我们共同走进了青年时代,我们青涩却又朝气蓬勃,孤独却又多愁善感,偏于一隅却又怀抱天下,那是我们最好的时代。
今年5月,我带着家人故地重游,重新走进浦口的校园。初夏的荷花池已经碧叶连天,池边有一棵树是我们大二时种下,现已亭亭如盖。不远的校车上下来三五个少年,神采奕奕,向着大平台走去。我的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感动,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我们勾肩搭背说着笑着走过大平台的情景。这时电化教室忽然传出了连绵的琴声,它伴着我的思绪不断地向上,向上,穿过二十年的沧桑,一直回到我们永远的——一九九六。
2016年9月
(文/J.Hsia,出处:https://a.meipian.me/5o3bsxt?from=groupmessage&isappinstalled=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