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的那个初秋,我走进南京大学生物系,一座灰砖红檐的大房子,名曰“西南楼”。1979级是踩着“新三届”尾巴的一届,几乎全部是应届高中毕业生。初进校园还很懵懂的我,住进了学校的地标式建筑“八舍”(中国最大的独栋女生宿舍,我在这里住了3年),开始了被历史深深记上一笔的那个时代的大学生活。
曾经找过好多次,高中时被当作范文的《我的理想》就是没有找到,想的是再看看少年时的心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立志要做植物学家,要做个像蔡希陶先生那样的植物学家?只能肯定,一定比徐迟先生的报告文学《生命之树常绿》发表早,一定比初中上“卫生课”时采集教室后墙上的何首乌做小标本早,甚至一定比在小学生时细数家里大院的大树、小草的名字还早,所以恐怕是穿过世事般的缘分,也因此在这个研究领域执着奋斗到现在。
2007年6月11日的《扬子晚报》专辑“高考三十年”,登出了南京大学七七、七八级入学学生名单。在列出七八级生物系学生名单时,记者发生了错误,列出了“生物系”和“生物学系”两个,“生物学系”是真正的七八级学生名单;而“生物系”却列了七九级学生名单,故我们班的全体名单因错误也上了报纸。
(西南楼2020年6月9日赵国方摄影)
进大学时,不知道植物还有“高等”“低等”之分,故而疑惑为何七七级的是“高等植物班”,七八级的是“低等植物班”,到我们又成了“高等植物班”。但随着一堆教材放上课桌,很快就释然了,也很快将自己的知识点拓展到以前从不知道的藻类、地衣、苔藓、蕨类、裸子植物。
进学校的那个仲秋,教研室的老师们带着我们沿太平门城墙,穿紫金山脚,去中山植物园参观。那时候的中山植物园是纯科研单位,不对外开放参观的。忘了谁接待,因为这不重要;忘了参观了什么,因为不懂;只记得为第一次以专业学生的身份走近科研单位而欣喜,也为发现斑驳古砖缝隙中成片的野菊花而雀跃。参观结束绕过前湖走向中山门,谁能想到,4年后,我会考进中山植物园(江苏省中科院植物研究所),并从此在那里进行了一辈子的植物研究。
课余的足迹,踏遍鼓楼校区的角角落落,为了北大楼西南角的木绣球、斗鸡闸前的雪松、东大楼侧的粗榧、图书馆甬道的樱花。在原金陵大学区域,宿舍甲楼、乙楼前有一排优美的木瓜海棠,西大楼前几树灿烂的白玉兰,东南楼台阶顶的两棵清新的龙爪槐。西南楼南侧边门外,有五六棵香樟树当时已成规模,但远没有现在的虬枝苍叶,坚不可撼;虽说是常绿树种,到了秋天,仍然会红叶零落,将阳光旋转。自习间下课后,有时会在树下站站,和同学谈谈天,也聊聊八卦。
“高等植物班”主修的是高等植物分类学,除了“植物分类学”课程外,“禾本科分类学”是一门独立的课程,历时一年,由著名禾本科分类学家耿伯介先生亲授(耿伯介先生,人称“小耿”,其父亲乃享誉国际的植物学家、生物学教育家、禾本科分类学耿以礼先生,两位先生均为南京大学教授)。那一段时间,几乎天天在篁竿竹叶中徘徊,又在禾草颖花中游浏,叶耳、叶舌、颖片、稃片、芒……,脱节于颖之上或颖之下、颖果与稃体分离或粘着……,独特众多的形态名称,似是而非的鉴别要点,让人欲罢不能又痛苦万分。终于考试了,出现在面前的不是试卷,而是每人不同的10个标本,考试要求是鉴定到种。几年后的读研,随导师做了薯蓣科的研究,但穗序摇曳、芒颖幻彩的画面却一直在脑海,蒹葭苍苍、稂莠萋萋的情景也一直在心里,直至今日一直喜欢竹、喜欢禾草,哪怕是一株不起眼的野生狗尾草。
西南楼前有南北两条通道,两道中间夹着柳杉林及座落其中的一排平房教室,简称“西南平”。北道通向教学楼,南道通向并绕过斗鸡闸,经主道正对校门。从西南楼至斗鸡闸的南道上,种着一排七叶树,叶大而七裂,果硕而沉重。每年七月考试季,七叶树长达20多厘米的圆筒形花序,密密缀着白色的小花。每考完一门课程走过这条道,就安放一层挣脱暑热而宁静的心情,一层一层堆满,就到了暑假。
西南楼南侧巨大的香樟树(2018年2月23日赵国方摄影)
我们班只有18个学生,在校时,各各自由自在铸造着自己的青春标记,如同花有各色,叶有多形。毕业了,就像花粉飘扬,各有各的落处,各有各的新的生命周期。从此,见面时有时无,消息时续时断,再聚时,已是生活定型、工作圆满、青春不再,仿佛瓜熟蒂落,也许又将开始新的生命历程,而中间的那个周期,整整三十五年。七七、七八的师兄师姐其实不算很多,相熟的更少,再见,则亦有相知无间然般的感情。
离开西南楼很久了,久到我家到鼓楼校区的公交车,从梅花谷的绿萼冬色穿到琵琶湖的杏花春景,再从中山植物园的桐叶夏影穿到石像路的红榉秋光,无数次的来来往往。常回鼓楼校区转转,哪怕一点原因也没有,因为挂念。凝聚着无限情愫的八舍改变了结构,绕楼的栀子花带着故事远去了;座落柳杉林中的西南平被彻底拆除,数不清的鳞叶孢粉沉淀在标本的记忆中。西南楼依旧在,门前的两棵白皮松,生活历史里见证了生物系的兴来荣离;大礼堂还用,南边的百年侧柏,生命序列中融进了文工团的舞影弦音。小礼拜堂前的花石榴,红红火火,多了一棵又一棵,寄托着一届一届学子的别情;教学楼后的夹竹桃,粉粉白白,开了一年又一年,还原了一代一代的梦想。
执笔深秋,牵念几许。那些日子象流水,虽然没有未名湖的画意、珞珈山的诗情,但有法国梧桐的浪漫;没有月轮山下清潭的幽静,万石山外海滩的喧嚣,但有明城墙的深沉。西南楼,那时,灯光常常通宵亮着,现在,记忆却常常长久打开。
(文/六月牛,原载“草木悠家”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