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方都市报
作者:余斌
一
我不知道北平房还在不在了,或者,后来在北平房原址上翻盖的那排房子还叫不叫“北平房”。
我读书、工作的南京大学,其前身是民国时期的中央大学,虽然如此,用的却又是金陵大学的校舍。直到现在,要遥想当年金陵大学的格局还是容易———只要盯着那些大屋檐的房子,在意识中暂时屏蔽掉其他就可以了。当然,后来不断在建新楼,比如上世纪六十年代建的物理楼、教学楼。八十年代前期,则又有化学楼、图书馆新馆。这些建筑大都没什么特点,却一概体量很大,且到现在也“巍然屹立”,校史上怎样也有一笔的。北平房则不然,原本就边缘到不能再边缘(是在校园里的位置,也是我们心理上的位置),简陋到不能再简陋,而且很快“销声匿迹”,在人们的意识之外了。放在南大的建筑史里,也许连个插曲也算不上。
但那几届的学生都印象深刻,因为多半在那儿上过课。
绝对的简易房,像工棚。就是高考恢复后急就章地盖起来的,因教室不够用了。没设计可言,就像农村盖房图纸也用不着。墙体用的是煤渣混合而成的水泥砖,一块砖有枕头那么大,芦席的顶棚,也不吊天花板,人字的结构一览无遗。还有另外加固的支撑,是碗口粗的毛竹,外面有,里面也斜杵着,往教室后排走,不小心就绊着。地面原本不平,乃是红砖铺就。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房子里固定的桌凳,确切地说,是水泥砖和水泥砌成的长条的台面,高的是桌,低的是凳,各罩一层黄灿灿的漆。时间久了,有些砖缝处开裂,长“桌”分割成一截一截,“凳”与地面粘合松动,有些地方坐上去晃动,或者干脆就倒了。
既是简易,坐在北平房就比别处更能体味季节转换、天气变化。刮风下雨,更其声声入耳是不用说的,刮大风时风声就似在身边呼啸,下大雨则屋顶上热闹非凡,与窗外雨声一道构成背景声,响成一片,尚无扩音装备的授课老师不得不提高音量,勉力让自家的声音破空而出。漏雨之事也是难免的,听课的人自会避让,于是人头攒动的教室留下几处空白。
照说那样的地方,夏天热起来也够受的,我印象里则好像全是冬天的情形。北平房都是大教室,隆冬时节,一百来号人在里面积攒的“人气”楞是一点用没有———我说的是似乎不增加半点暖意,嘴里哈出的气倒是有形有状,只是这视觉效果更让人觉得冷。南京人冬天没取暖的习惯,我这样的土著是冻惯了的,奈何北平房比我中小学的教室在密封方面也更等而下之,且绝的是,坐、伏皆在水泥之上,平日只觉其硬,冬天则怎一个冷字了得。不待久坐,已觉屁股下面寒气冉冉上升,渐渐就周身寒彻,如置身冰窖。不少人裹着棉大衣去上课,仔细点的人则随身带一棉垫。我虑不及此,实在受不了了,就把书包垫下面。
其实任你怎样,那份寒冷也挥之不去,脑子里的画风就总是这样:仿佛总有风,窗玻璃在震颤,好像窗户也冻得发抖,我们则在里面瑟缩成一团。
想起这些,也不能说是“无端”———冬天气温骤降,从头天的十七八度,一下变到十度上下。上课时教室里却热得穿不住外套,原来是暖气开了,比家里开空调更暖。而后北平房上课的情形忽地不招自来,不免“感慨系之”。奇的是,条件如此之差,“冻成狗”的我们一边咒骂一边似乎挺乐观。有一次天气奇冷,有人在底下跺起脚来,后来加入者众,声音渐大,老师停了讲课,并无愠色,道:“是冷啊?”全体哄笑,干脆放肆使劲大跺其脚,一阵跺罢,继续上课。一者那时的人,“都是苦孩子出身”,二者虽糟糕如此,我们都以为将来都是有奔头的。
二
人的记忆,有时候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真正是“自由联想”。比如,我就不知道某日脑子里怎么忽然蹦出个“尿激酶”来。也不知它怎么和北平房发生了关联。
按迹循踪,还原联想的轨迹,应该是有一天从北平房当年那个位置走过。那里仍立着一排平房,只是原先水泥砖、大毛竹搭起的教室早拆了,这是后来盖的。仍是简陋,整日门窗紧闭,无人进出,上着锁,除了当库房,就想不出排什么用场。学校的企业,我只是好多年前知道一个生化厂,以生产尿激酶闻名。没准就此闪过“会不会是堆放尿激酶?”的一念,二者就连上了线。其实北平房自北下房,尿激酶自尿激酶,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
也就是似有若无一闪念,我当然不会去打听那“库房”的究竟,就像当年耳熟能详的“尿激酶”从未想到要弄明白它究为何物。直到几十年后,偶遇一读研时的化学系同学,聊起往事,不知怎么说到厕所里的尿桶,忽然心血来潮,问他尿激酶是干嘛用的,这才算是略知一二:原来这新鲜尿液中的提取物在治疗心血管病上大有用处。虽是不明所以,但像我这样的中文系学生居然记得其名,也就见出当年在南大,人不分男女,科不分文理,尿激酶几乎是举校共喻。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吧,南大生化厂颇有名声,而拳头产品,非尿激酶莫属。据说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技术,因此未必值得校史上大书特书,但一段时间里,校园的“街谈巷议”当中,它差不多是题中应有的关键词。因为它保证了南大在“创收”上有了一条道,占先机说不上,至少是不落人后。生化厂当然属于校办企业,算不得“新生事物”,上中学时,我那所中学就有校办工厂———似乎有点规模的学校都有。那是“教育革命”的成果,知识与劳动生产相结合的一部分。我们都还到校办工厂学习过,那不是“企业”,是课堂,虽说天晓得学到了什么“真知”。生化厂这样的则是“另辟蹊径”,以“创收”为目标了。彼时高校的校办企业真得如“雨后春笋”,未必此前就没有,但从未如此引人瞩目。各高校在这上面也隐然有一种攀比的关系,校办企业办得好意味着更多的办学经费或教职工更好的福利,我们仿佛也与有荣焉。
南大的人有这感觉比别校的人无疑有更充分的理由:别校的人唯有借光似的“虚”荣,我们则是实实在在为尿激酶做了供献的。证据是男厕所小便池竖着的一溜两尺多高的大大的塑料桶。这是搜集新鲜尿液用的———哪儿都有,不难找到,如此这般,属就地取材,“快”何如之?有次如厕之际,听见旁边的人开玩笑:新鲜度绝对有保证啊,哈哈!还有一条,学校人多,到哪找如我们这般人多势众的地方?此外,考虑到性别差异导致的解手姿势的不同,他们还脑洞大开,推断女厕当无塑料桶之设,是则南大的创收,半边天无与,发福利该折扣吧?
男厕可重加摆设,也是那时的小便池取长槽式的缘故,若像现在许多男厕一般,分而治之,一人一池,则搜集尿液的塑料桶便难以安放了。那桶径可半米,槽里差不多正好放下,我们如对着超大的痰孟撒尿,也没什么异样感,只是尿入桶中,如有回声似的,与面壁而尿相比,动静有点大。外面人来了,则不免大惊小怪。有次一个朋友来南大蹭课,课间如厕,大觉新鲜,问明原故,马上理会道:啊,创收,创收。而后就说起他们学校的什么创收项目。
我相信南大的创收更容易进入记忆,也是因为尿激酶原料的收集更有画面感的缘故。不独男厕里的尿桶,还有运送的三轮常在校园里“招摇过市”。那日我和那位外校朋友下了课往南园走,恰有两辆从旁边经过,满载尿桶,颤微微的,尿液在桶中晃荡,虽然盖着盖,蹬车人还是不断发出警示:“让一让!让一让!尿来了,尿来了!”
◎余斌,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提前怀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