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坤先生二三事
徐有富/文
吴永坤先生1959年毕业于南京一中,随即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大学毕业时,曾向魏建功教授求字留念,魏先生竟然手书当时已公开发表的毛主席诗词三十首相赠。可见他在北大求学期间,深得魏先生赏识,两人关系非同一般。魏建功可是位了不起的语言学家,以两件事为例,一是台湾通行的“国语”就是他当年奉命去推广的,二是他所主编的《新华字典》印了上亿册,被誉为世界上发行量最大的工具书。吴永坤也为恩师做了两件事,一是于1995年将珍藏的魏建功手书毛主席诗词长卷交给江苏教育出版社影印出版了。二是他参与了《魏建功文集》的编订出版工作,而该书也是在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的,出版时间为2001年。魏先生的著作在南京出,不在北京出,多少也能看出吴永坤为整理出版老师文集所作的贡献。
吴永坤大学毕业后考取了北京师范大学陆宗达先生的研究生,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但是我清楚地知道他将黄侃和陆宗达的学术传统带回了南京大学。有件事恰能说明这一点,黄侃自己读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标点批校未尝辍,全书丹黄灿然,几无隙地。所以他教陆宗达治《说文》,先让他在两个月时间内将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标点一遍。陆宗达按时点完了,他看也不看,也不回答问题,搁在一边,让陆宗达再买一部接着标点。这样标点了三遍,像陆宗达这样的高才生对《说文解字》自然就有了比较深入的理解。后来陆宗达教学生学《说文解字》也是这么做的,他的学生王宁回忆道:“1962年4月,我把点读过的《说文解字注》拿去给陆先生看,陆先生一边翻一边乐,没批没改,只对我说:‘再去买一部重点吧!’连着点了三遍《说文解字注》。”吴永坤在南京大学教《说文解字》也要学生标点《说文解字注》,为了“防患于未然”,他还有言在先:“黄侃先生称那些标点古书而不能终卷的人为‘杀书头’。”希望学生每人至少从头到尾认真点一遍,还现身说法说了自己标点《说文解字注》的情况。不同的是学生交给他的作业,他都认真批改,所以常看见他进出教室,抱着一大摞作业,样子很好笑。直到退休后,他为参加自学考试的学生上大学语文,还这么认真,据说有个学生迟到了,在教室外面喊报告,他理都不理,让那位学生在教室外面站了一堂课。
其实,我与吴先生并不熟悉,在我担任南京大学中文系教学副主任时,他为到浦口校区上课的过江费问题找过我,当时我想一位老教师能到浦口上课就不容易了,为这件事专门找我,肯定是我们工作中的疏忽造成的,于是便采取积极的态度很快解决了这个问题。再就是大约在1996年的“五·二〇”科学报告会上,我听过他有关《说文解字》的报告,他深厚的学术功底与他的自信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外,他随口说了句:“靈字与巫字属于工部,真耐人寻思。”我听了忽然感觉到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课题,甚至还想出了一个题目——《谈巫说靈》。我觉得将巫字与靈字归入工部,实际上是上古某种社会现象的反映,但是由于我的语言学功底太差,一直没有去探讨。
接下来是为了评职称,我们有过一次交往。上世纪九十年代,文革前毕业的老大学生评职称竞争很激烈,那些整天忙着上课,科研成果相对较少的老教师,尤其吃亏。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学校想出一个办法,评教学岗教授,评上了还可以延迟到63岁退休。我觉得吴永坤先生是出自名校名师的老研究生,功底深厚扎实,上课又多又好,就专门为他争取到了一个教学岗教授的名额,并兴匆匆地要他申报,谁知竟遭到了拒绝。当时我以为他担心外语考试通不过,便说外语考试由系里组织,也就是翻译一篇文章,可以带字典,言外之意是显而易见的,谁知他还是不肯申报。此事只好作罢,于是我觉得这个人很迂腐。直到吴先生去世后,我在博客上读到汪应果教授的一篇文章才有了新的认识,他曾对汪应果说:“我不愿当欺世盗名的‘教授’。想想今天的教授们多如牛毛,有几人是真正有真才实学的?当年那些国学鸿儒们,多数都不是教授,我跟他们比,差多了,就连鲁迅,也才是个讲师。我还是做我的副教授来得心安理得些。”汪先生评价道:“这就是吴永坤对待职称的态度。试问,在今日之中国,还有谁能像老吴这样对待名利如此淡泊?我说,没有,一个都没有!仅此一点,他就是我们道德的典范!”吴永坤似乎一直坚持自己的看法,他在新近出版的《国学讲演录》的《后记》中引了王春瑜《论语新编》中的一段话:“子曰:三人行必有博士导师焉。子曰:三博导行必有国学大师焉。子曰:三国学大师行必有文化昆仑焉。”吴先生接着还发了一通感慨:“此语活画出当世的众生相,深得我心。”
吴先生退休前后一直在默默地做着文献整理与研究工作,我最近读到凤凰出版社于2008年12月出版的《国学讲演录》,写明“吴永坤讲评”。读了这本书的《后记》我才明确地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以“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南京大学学报编辑部”的名义编印的《章太炎先生国学讲演录》是程千帆与吴永坤两先生合作校订的。这应当是改革开放以后,大陆出的章太炎先生《国学讲演录》最早的一个版本,随着国学的逐步深入人心,大陆地区出现了《国学讲演录》的各种版本,有的版本则在这一版本的基础上稍作变化就印出来了,难免有侵权之嫌,不过这也反映了吴先生对推广与普及国学知识所作的贡献。
值得一提的还有《黄侃日记》,这部书历时十五载,两易出版社,终于由江苏教育出版社于2001年8月问世。程千帆先生《后记》说:“先师归道山垂五十年,平生所笺识评校诸籍既次第流布,独日记尚未行世。同门友生咸以为不可更缓,乃集议推唐君文、许君惟贤、王君庆元、吴君永坤整理,拟印行之。”读此,知吴永坤参与了《黄侃日记》的整理工作。接着又读到了吴永坤的《附记之后》,知道他承担了感鞠庐日记、寄勤闲室日记、量守庐日记的点校任务,占了《黄侃日记》的一半以上。此外,他还承担了全书第三校及最后一校的任务。则他付出的劳动比他人要多得多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出版社特地安排他在程先生的《后记》、《附记》之后再写一篇《附记之后》,显然也是对他辛苦付出的一种肯定。这部《黄侃日记》对我们了解黄侃的方方面面,确实大有好处,我就曾据以写出了两篇文章:《黄侃读书法管窥》及《黄侃与目录学》,为此我特别要对吴先生表示谢意,可惜他已听不到了。
据我所知,吴永坤还有一个视频教学课件——《古代汉语》,共五十六讲。此外他还审定过《陈独秀先生遗稿》,该书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于2006年出版。吴先生生前为江苏省陈独秀研究会学术顾问,该会特地于2008年11月12日上午9时,在南京大学图书馆召开了吴永坤教授追思会,我因故未能参加,难以释怀,特撰此文以寄托我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