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李乾亨先生
庞绍堂
李乾亨先生走了,留在晚辈记忆中的,是一个真正读书人的形象。而真正的读书人,均为正派知识分子,可为社稷之栋梁,民族之脊梁。
先生极富才华。于中央大学求学时,主修法律专业,辅修经济学专业,两个专业均修得极其出色。1952年院系调整之后,全国名校法律系仅存北大、武大两家,先生顿失主修专业的用武之地。先生于是转向辅修专业之发挥,长期教授“政治经济学”,直至改革开放,开创性地研究、阐发社会主义经济模式理论。于此方面,先生成果迭出:《今日帝国主义》、《货币史话》、《社会主义经济模式比较》等等,均乃80年代政治经济学——经济学理论领域的一时之作。1987年,先生又奉调至法律系,俄倾,中大主修专业之功底便大放异彩。法学著述接踵而至,构成先生晚年的又一事业高峰。德高望重的学界前辈、中国人民大学教授许征帆先生于一次全国会议期间,与晚辈相处了数日。一天,许先生由衷地对我言:“李乾亨教授,是一位很有学问的人。”能得许先生如此赞誉,足见先生之才华。须知,许先生在50年代初期,便以“人大才子”的美誉名满天下了。
先生授课、为文、著述,均善于将复杂、高深的理论通俗言之,可谓返简归约,返朴归真,乃大家风范。并告知我们:将复杂、高深理论通俗言之是最不容易的。此理确然。观冯友兰、季羡林等等大师晚年著述,均乃将大道理、深道理通俗言之之作。恰为一代宗师华罗庚先生所言:神奇化易是坦道,易化神奇不足提。类似的话、逻辑同构且等价的话钱钟书先生也说过:因为缺乏美感,才把文章写的花花绿绿的。能不花绿者,能神奇化易者,必须是参透了“美”和“神奇”者。先生之才华,固源于先生之资质,更源于先生之勤奋。20世纪80年代初,我留校任教于马列主义教研室,原为政治系,1986年又恢复为政治学系。该系藏书中,有一批英文原版书,多为国际政治和政治、经济理论著述,我草草翻阅过若干本。于此过程中,有一发现,几乎每一本英文原版书,先生均借阅过,由借书卡上的签名为证,总量大约为50本上下,借阅日期多在上世纪的5、60年代。想想那一时代的运动,宁“左”勿右,批白专道路,拔白旗插红旗等等,先生怎么还有心思读这些外文原版学术著作。可见先生求学之定力,求索之毅然。不仅以上时代背景,先生还有着所谓“历史问题”哩!
先生之“历史问题”,似乎源于抗战胜利后,闻听苏联欲强求中国承订新的不平等条约,或知悉“雅尔塔协定”中损害中国主权之秘密条款,逐拍案而起,秉笔直书,予以谴责。在其后“对苏一边倒”的外交格局下,此举自然而然成了先生之“历史问题”。但今天视之,此举应成为先生的历史功绩,先生不啻是民族的先知先觉者,是民族利益的捍卫者,是爱国主义者。
先生为人师表,可举一例:60出头的著名教授了,仍坚持上本科生课程。终于有一天,因心脏病发作,晕倒在课堂。深受感动的同学们急将先生抬往校医院,休养若干周后,先生不听劝阻,又上课堂。没有任何豪言壮语,理由就是,要将这门课讲完。这就是南大的学统。承此学统,南大自有希望;丢此学统,南大休矣。先生休养数周期间,代课者就是我,所以可作信史。代课也不是白代,听从先生教诲也不是白听,先生对晚辈们奖掖甚多,可谓不失任一时机。去省里参加有关会议,尽管根本不是青年教师培养研讨会之类,先生也大声疾呼, “文革”导致高校师资青黄不接,现留校任教的77、78 级同学均为优秀可造之才,要关心要爱护要支持。留在我们这里的小庞、小刁(振飞)都很不错嘛云云。苏联解体后,先生又到处讲,小庞早已预见到苏联的解体。我闻知,心惶惶然,急向先生阐明,先生方一笑“住口”。我曾经读过一本美国学者的著作:《分崩离析的帝国》,该书从研究苏联的民族构成和分析其民族矛盾入手,得出了苏联终将解体的结论。我向先生介绍过此书及其观点,因先生年事渐高,遂误记为我的观点,我安敢掠人之美?但于此,亦可见先生奖掖后学的不遗余力。
先生之品性,善事、趣事多多,于其中可观之。每逢元旦、春节聚会(并非聚餐),先生总提议,大家唱一唱“团结就是力量”好不好?所有老师都响应之,高歌一曲后,氛围顿感融洽。先生青年时代就不喜欢少年老成,城府深深。他多次对我说过,个性不同是自然的,少年老成则大可不必,刻意为之更不必。城府深者心机不可测呀,总感到这种人有装模作样之嫌,与之相处不踏实。所以先生一辈子不老成,或可谓之“不成熟”?!80岁出头的人了,褒奖善人善事,仍热情洋溢;抨击世事流弊,仍慷慨激昂;大不易,殊不易也!先生之正派,更是为众人所称道。晚年的先生。担任过几年省人大法制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接群众来信,言招考法官还有身高,性别之陋规,即身高不达一定标准者不要,女性多不要。先生经向省人大主任反映后,决定与省人大主任一道与省高院院长谈谈。相谈期间,问之有此陋规何故?院长答,身矮者、女性,坐在法官席上威严不足。先生言,法官的威严是由身高、性别决定的吗!法官的威严来自哪里?一来自法律的威严,人民的授权;二来自秉公执法,捍卫人民利益。与身高性别何干?先生揶揄道:你的个子也不高嘛。院长惭愧,遂改陋规。一次,省人大常委会开会,住钟山宾馆。第二天,忽请省人大常委们就餐时绕行,因为相关楼(层)有某中央首长入住。先生又聊发少年狂,书信一封至入住该楼的首长:省人大常委们都要绕行,夫复何言?首长连称不知,亲至常委间致歉。凡此等等,先生乃处处行善之人,善举岂可悉数枚举。
林则徐当年因禁烟遭贬谪,在发配新疆伊犁之前,他转了转风雨飘摇之中的广州,忽闻孩童朗朗读书之声,林则徐心底顿感宽然、释然,对陪同者讲了一段令人心恸的话(大意):于此危难之际,只要还有人在读书,还有读书人在,社稷、民族就还有希望。林公所言之读书人,我理解就是源于孔子的恪守仁、善,以天下为已任的中国读书人。再往上,可追溯到周公的“敬天、明德、保民”之训戒,叔孙豹“立言、立功、立德”之倡导。这样的读书人,可能越来越少了。李乾亨先生,一辈子都是这样的一位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