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目中的母校教授们
1956年9月1日,我跟随大批莘莘学子跨进了南大校门,转眼间,已整整过去了半个世纪,遥想在美丽的南大校园,曾度过了令人难忘的五个春秋,留下了几大本日记。眼下人生进入暮年,闲来无事,随意翻翻,倒也有点意思。期间记录着母校中文系教授们的点点滴滴,今特摘录几段,以示我对他们的崇敬之心和怀念之情。
方光焘先生(1956-12-7)方先生身材瘦小,其貌不扬,但学识渊博,志存高远。听说方先生近来咯血,身体欠佳,作为中文系主任,今天上午还是为我们大一同学讲了话,言语间满是关怀、期待和舔犊之情。他说:“有生之年,能培养出几个有出息的助教,死也瞑目了”。此话掷地有声,寄托着老一辈知识分子的美好心愿。(1957-4-8)今天在西南大楼128教室,方先生又为我们上了一课。这次他着重讲了两个问题:一个是专业思想问题。他说你们既然考进了中文系,就得为研究中国语言文学多作贡献,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老想转系转校;另一个是如何学习问题。他要我们处理好“博学”与“专攻”的关系,他说,现在你们青春年少,开卷有益,多读点书,扩大知识视野,像金字塔那样,要根基打得结实些,不能过早地钻牛角尖,到头来好似“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
胡小石先生(1959-11-22)胡小石先生身材魁梧,满头银发,颇有学者风度。从今天开始,他为我们开设《楚辞》讲座,重点讲解屈原的《九歌》。胡先生古典文学功底很深,讲起课来,从古到今,往往旁征博引,加上直观教具,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此等学问,非下苦功不可。联系自己“好读书不求甚解”,与胡先生相比,真有天壤之别。(1961-5-24)今天胡先生为我们讲解杜甫的《羌村》三首,他从兵荒马乱的时代背景,讲到被逼还家的坎坷之路,再讲到悲喜交集的人生况味。且看“妻子怪我在,惊定还试目”、“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胡先生娓娓道来,丝丝入扣,剖析得淋漓酣畅,回味无穷。这堂课,由郭影秋校长亲自主持。郭校长是一个学者型的领导干部,他对南明历史颇有研究,并有专著出版。你看他时时点头示意,估计也很赞赏胡先生的讲课水平吧。
陈中凡先生(1961-3-29)经考虑再三,我决定撰写《论历史剧》作为自己的毕业论文。令人高兴的是,领导上安排德高望重的陈先生担任我的指导老师。为此,我今晚登门拜访。进得门来,只见陈先生正在灯下看报。说明来意后,陈先生根据我的初步设想,就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的关系问题,讲了不少真知灼见。接下来引伸开去,围绕如何写论文问题,着重提了三点要求:一是观点要有主见,不能人云亦云;二是论据要充分,不能空洞无物;三是逻辑性要强,不能颠来倒去。陈先生的谆谆教诲,使我得益非浅。(1961-6-7)这些天来,为了撰写毕业论文,找资料,翻原著,可说寝食难安,从中体会到“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这句至理名言的道理。好在有陈先生的悉心指导,经过一番努力,我的毕业论文终于写得差不多了。前天,我已把稿子送给陈先生过目。今晚,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第3次登门拜访,想听听他的“一锤定音”。这次,陈先生开门见山:“你的稿子我看过了,写得还可以,就这样吧!”陈先生这番话,使我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还破例地出门相送,令我受宠若惊。
陈瘦竹先生(1956-10-19)今天省、市各界在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鲁迅逝世20周年纪念会。有幸抽到一张入场券,如获至宝。吃过早饭,就赶往会场对号入座。我系的陈瘦竹先生和南师的朱彤先生先后发表专题报告。陈先生不用讲稿,侃侃而谈,立论精辟,见解深刻,引来在座者掌声四起。我除了佩服,还是佩服。(1959-9-4)今天上午三、四节课上,陈先生为我们开设《现代剧作选》讲座。陈先生跟往常一样,两手空空,精辟的论述,生动的故事,犹如一股甘泉从他嘴里流将出来,沁人肺腑,听来舒服极了。
赵瑞蕻先生(1959-4-6)为了纪念“五四”运动40周年,我和光中花了一周课余时间,初步写就长篇抒情诗《青春颂》。我们早就听说赵先生是个很有名气的诗人,在写诗方面颇有建树。今天吃过晚饭后,我们结伴来到赵先生家,打算当面聆听他的指教。赵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俩,并要我们先念给他听听。于是,光中带着浓得福建口音的诗歌朗诵,在这小巧玲珑的客厅里回荡。赵先生听着听着,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听毕,赵先生提出了若干修改意见。他还叮嘱我们,写诗既要有激情,又要严肃对待,不能马虎草率,乱来一气。八时许,我们从赵先生家走了出来,春夜的蒙蒙细雨淋了我们一头一脸,光中把脸一抹,说:“好雨,好雨!”(1959-10-7)今天赵先生给我们讲授《中国现代文学史》,期间他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说我课堂笔记记得不像话,使我大丢面子,感到无地自容。下课后,我照例来到图书馆坐下来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确实有错,深深体会到赵先生的良苦用心,今后自当改正才是。
洪诚先生(1957-4-26)洪先生专攻“之乎者也”,在古汉语领域辛勤耕耘,颇有成果。估计系里量才使用,让他给我们开古汉语课。今天他走上讲台,跟往常一样,操着南音,且说话又快,好问大家“可懂啦?”同学们面有难色,显然还不大理解。但洪先生深度近视,目力有限,听到有人说“懂了,懂了”时,洪先生信以为真,喜上眉梢,连连夸奖同学们进步了,众皆愕然。
(杨方 原载中文系1956级学友会刊
《金牖》第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