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词》: 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吟国殇
现代爱国主义女词人沈祖棻(1909-1977),字子苾,号紫曼,笔名绛燕、苏珂,出生于苏州。1934年8月毕业于中央大学中文系,随即进入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抗战期间,先后在成都金陵大学、华西大学任教。在国学大师汪东、吴梅两位先生的引导下,逐渐走上词体创作和研究的道路,她的词作深得章士钊、汪东、沈尹默、朱光潜、刘永济等老辈学者的激赏,将其比为现代李清照。
《涉江词》收有沈祖棻1932年春到1949年春的516首作品,其中近四百首作于抗战期间。在她的笔下,相思迢递,飘零辗转,眺望乡关,无不时时缠绕着对半壁江山和危亡时事的忧患。她始终深爱着灾难深重的家国,从来没有把个人的不幸迁怒于时代和社会。《涉江词》所表现出来的,是一个知识分子善良、多情的心灵世界和她的心、眼所反映出来的时代。抗战八年的血雨腥风,在她的词作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真实的历史印记。虽然他们不曾投笔从戎,但是他们从未放弃知识分子的良知和责任。他们用手中的笔饱蘸着激情,描述下眼中血、离人泪,记录国家的危亡,战争的残酷,人民的流离。他们歌颂前方将士的浴血奋战,抨击后方政府的歌舞升平,他们心紧随着时代的脉动,随之悲泣沉痛,随之欢颜感涕。
1932年春天,沈祖棻以一首《浣溪沙》,揭开女词人忧国忧民的序幕。
“芳草年年记胜游,江山依旧豁吟眸。鼓鼙声里思悠悠。
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末句“有斜阳处有春愁”,春愁由斜阳带出,更是比喻日寇进迫,表现出国难日深下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这首词即景抒情,用词精确,世人服其末句工妙,戏称她为沈斜阳。沈祖?币员饰?武器,抒发历代文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深厚情怀。1936年3月,她的历史小说《崖山的风浪》发表于《文艺月刊》。小说激发于时代精神,描写了南宋末年张世杰、陆秀夫退守崖山,誓不降元,投海自尽的故事,文中饱含着浓烈的爱国主义情绪。
1937年8月,日寇对南京狂轰乱炸,沈祖?焙桶?人程千帆避难屯溪,辗转于安庆、武汉、长沙,来到重庆。自此,国破家亡的兴衰之感在《涉江词》中比比皆是,警句叠出。诸如“戍角一声人语寂,四山无月天如漆。”(《蝶恋花》)“经乱关河生死别,悲笳吹断离情。”(《临江仙》)“故国青山频入梦,江潭老柳自萦愁。”(《浣溪沙》)“但伤心,无限斜阳,有限江山。”(《高阳台》)“忍看斜阳红尽处,一角江山。”(《浪淘沙》)“何日东归,父老中原望羽旗。”(《减字木兰花》)“乱世死生何足道,汉家兴废总难忘。”(《浣溪沙》)“如此月痕如此夕,江山应有血!”(《谒金门·闻鹃》)将种种离愁别绪尽付于国事悲凉。《涉江词》对于时代的细节、人情人性有着全面的铺写,但在这里,我们只能撷取几首描述战事的作品,一窥其在历史中的奋笔疾书。
1938年,沈祖棻奔赴西康途中,在重庆遭遇空袭,一夕数惊,词中记云:
晚云收雨。关心事,愁听霜角凄楚。望中灯火暗千家,一例扃朱户。任翠袖、凉沾夜露。相扶还向荒江去。算唳鹤惊乌,顾影正、仓皇咫尺,又催笳鼓。
重到古洞桃源,轻雷乍起,隐隐天外何许?乱飞过鹢拂寒星,陨石如红雨。看劫火、残灰自舞,琼楼珠馆成尘土。况有客、生离恨,泪眼凄迷,断肠归路。《霜叶飞》(甲稿六一)
用文学的语言“笳鼓”、“轻雷”、“陨石红雨”、“残灰自舞”,把空袭中凄厉长鸣的警报、飞机雷鸣的轰响、纷飞无情的炮火,避难中的相扶奔逃、紧张狼狈,解除警报后面对狼藉的废墟,种种凄苦,都在在生动地描绘出来。六十年后,当年重庆上空的野蛮轰炸,在文字的描绘中如响耳畔,如在目前。
《一萼红》为1944年8月衡阳之战而作,全词壮怀激烈。
乱笳鸣。叹衡阳去雁,惊认晚烽明。伊洛愁新,潇湘泪满,孤戍还失严城。忍凝想、残旗折戟,践巷陌、胡骑自纵横。浴血雄心,断肠芳字,相见来生。
谁信锦官欢事,遍灯街酒市,翠盖朱缨。银幕清歌,红氍艳舞,浑似当日承平。几曾念、平芜尽处,夕阳外、犹有楚山青。欲待悲吟国殇,古调难赓。《一萼红》
词前小序云:“甲申八月,倭寇陷衡阳。守土将士誓以身殉,有来生再见之语。南服英灵,锦城丝管,怆怏相对,不可为怀,因赋此阕,亦长歌当哭之意也。” 作为时代的见证者、参与者,沈祖棻深深感受着国家危亡的切肤之痛。上片尽言衡阳将士悲壮殉国,下片叹后方承平景象。两厢比照,词人感愤万端,悲吟国殇,长歌当哭,情何以堪?汪东先生评此首为“千古一叹”。《八声甘州》则痛哭于投笔从戎、牺牲于芷江之战的学生叶万敏,小序云:“叶生学成,服官湘中,芷江之战,捐躯殉国。英才灭耀,离而不惩。抚情追往,戚戚终日。……十载偷生,常自恨未能执干戈,卫社稷,今乃得知门下尚有叶生其人者,不禁为之悲喜交萦。抑生平居温雅若处子,初不料其舍身赴义,视死如归也。”
《涉江词》中既有对烽火战事的长歌当哭,亦不乏对时政的讽咏。《减字木兰花》“成渝纪闻”四首,《虞美人》“成都秋词”五首,着力描写了前方战士之英勇惨烈、后方民众之水生火热与达官贵人“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强烈反差。这些讽喻时事的组词在当时产生了很大影响,黄裳在《涉江词》一文中回忆:
记得那天晚上在旅寓读《涉江词》,读到“丙稿”,几乎使我惊唤起来的是,在这里竟自发现了我三十七年前在重庆土纸印的《大公晚报》上读到过的一组《成都秋词》(《虞美人》)和《成渝纪闻》(《减字木兰花》)。当时我曾将题为《涉江近词》的这两幅剪下来,一直带在身边。这两张剪报一直跟着我到昆明、桂林、印度……,一直跟着我回到重庆。
其时,黄裳就已断言:“这是词人的吟咏,我觉得很有意义。至少留下了这么一段事实,再过多少年,就会是可珍贵的历史。”
一首《齐天乐》,把抗战胜利后的战争创伤和百感交集的复杂心理展现得淋漓尽致。
十年辛苦收京梦,征衫宿尘初洗。未料生还,依然死别,终古无情天地。江山信美。叹照眼宵烽,断肠家祭。一样烦冤,九泉休问故新鬼。
神方残卷料理,剩苍茫四海,身世孤寄。似客家乡,如冰意绪,重到江南何味。篿鲈旧里。要衣锦人归,自伤憔悴。甚处秦楼,苦吟容共倚。
胜利固然令人欣喜若狂。回首之间,一己生还,亲人却已辞世,不能不深深恨怨“终古无情天地”;贫病交加,十载流离,狼狈还乡,竟无家可还;而生还归来,又远非太平盛世,内战烽烟四起。国事、家事,件件令人肠断神伤。“悲歌痛饮,自古还乡须衣锦。贫病交加,漫道青山是处家。
新烽又起,坐阅兴亡无好计。四顾茫茫,洒泪乾坤对夕阳。”短短一首《减字木兰花》,将十年的美好追忆、憧憬一齐打碎,和着十年的痛苦,一并加在今日还乡的苦涩中。
词人历经国仇家恨、坎坷不幸,乱世的社会背景始终是摆脱不去的沉重,她浓墨直笔,以全部心力感受着国家兴亡对心灵的震颤。兴亡之感贯注在个人情感世界的每一个层面,浸透在诗人的血脉当中。在词人的灵心慧性之中,词决非小道,词体之尊,和人格之可贵等量齐观。如她在《致卢兆显书》中说:“与千帆论及古今第一流诗人(广义的)无不具有至崇高之人格,至伟大之胸襟,至纯洁之灵魂,至深挚之感情,眷怀家国,感慨兴衰,关心胞与,忘怀得丧,俯仰古今,流连光景,悲世事之无常,叹人生之多艰,识生死之大,深哀乐之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夫然后有伟大之作品。其作品即其人格心灵情感之反映及表现,是为文学之本。”这也正是沈祖棻对自己为人、为学、为词的标准。正如舒芜先生在《沈祖棻创作选集》的序言中所说:“现代杰出的女词人、故沈祖棻教授当得起爱国诗人的称号而无愧色,她的各体文学创作和她的整个一生,证明她的爱国是很高的境界。”
六十年后的今天,这些曾经历经苦难,迎来抗战胜利的老知识分子们都渐渐故去了,只留下岁月沉淀后依然鲜活生动的文字,那里有战火纷飞的枪林弹雨,有可哀可感的民生多艰,更有国破家亡之际,知识分子们坚守的气节和百折不挠的信念。这些文字让六十年后的我们,依然为着那个时代的民族精神而热血沸腾。这就是珍贵的历史,是我们极可宝贵的精神财富。今天,我们格外需要去解读他们的作品,以表达我们对于那个时代、以及坚强地走过那个时代的人们的深深敬意。
(张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