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语文学大师张威廉的恩爱人生
张威廉,原名张传普,号威廉,1902年10月11日出生于江苏省苏州市。1914年在上海同济医工学校学习德语,1918年进入北京大学德国文学系学习,1923年毕业后分别在北京和天津德国西门子公司工作,1933年被南京陆军大学聘为德语教师,1943年被中央大学聘为外文系副教授。1947年中央大学外文系成立了全国最早的德语专业,张先生成为该专业最早的创办人之一,并一直在此任教。1963年晋升为南京大学外文系教授,1987年退休。
张威廉先生一生辛勤笔耕,译著等身,为传播中德语言文化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他发表的论文、教材和主持编写的辞书共计37本(篇),翻译的古典文学译著达18本,计200余万字。上世纪80年代初获民主德国“洪堡纪念章”和“歌德奖章”,1988年荣获联邦德国总统魏茨泽克授予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大十字勋章”。
2004年7月1日20点04分张威廉先生因病医治无效,安详辞世,享年102岁。
初夏的南京,是深深浅浅的绿。绿是生命的颜色,然而,有生必有死。就是在这生机勃勃的初夏,南京大学大师级的人物又走了一个:张威廉先生去世了,终年102岁。
在20世纪的中国德语界,有“北冯南张”的说法。冯指的是北京的诗人、学者、翻译家冯至,张则指的是南京大学的张威廉教授。他们都是中国德语语言文学专业教学科研领域德高望重的前辈,现今活跃在中国大江南北的中老年德语文学专家鲜有不是出自他们两位门下的。实际上,他们两人也是师出同门,都是蔡元培掌校时创办的国立北京大学德文系的早期毕业生。
2004年7月1日20点04分,张威廉先生在南京安然去世。
“从送到医院到他去世,两个小时不到。”张老的女儿说。
7月1日下午6点多,已经102岁的张先生吃了一碗饭,坐在椅子上休息。忽然一阵咳嗽,呼吸急促。学医的女儿一边打“120”,一边把老人平放到地上做人工呼吸。
下午7时许,老人被送到医院。
老人再也没醒过来。
对南京大学的学子而言,学校不仅意味着古朴的教学楼,郁郁葱葱的校园,还有白发的老先生。张威廉就是南大记忆的一部分。与南大同龄的张先生,总是平和、恬淡,与他并肩而立的张夫人,也是清癯、温婉,他与她,是最和谐的一体,而背景,是烂漫的梅花。梅
花树早年长在张先生家院子里,小院拆迁后,树被张先生捐给学校,种在了校图书馆旁。此后,张老就经常和夫人散步到这里,看看他心爱的梅花树。年轻的学子没有机会在课堂上聆听张先生的教诲,他们见到的张先生就是这么个闲云野鹤般的老人,然而,学生们说:“老先生身上有一股气,让接触他的人不由得也纯净起来。”年轻的情侣,则对耄耋之年的神仙眷属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是什么,让一个大师级的学者与只上过几年小学的女性,凭着媒妁之言缔结的婚姻,走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之流呢?
7月7日,陶谷新村。张先生的夫人雷传洛在里间一张沙发上坐着。张老的女儿指指我,在她耳边说:“南京大学的学生来看你。”雷老点点头,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跟我招呼。她也已是100岁的高龄。我们赶紧扶她坐下。老人坐下来,用手抹了抹眼睛,泪水又流下来。雷老与张威廉先生已相依相伴了83年。
张威廉,1902年10月出生在苏州,雷传洛小他两岁,也是苏州人。他们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的时候,张威廉19岁,雷传洛17岁。当时张威廉正在北京读书。
83年后,再来回首当年,当年已经成了泛黄的老电影,因为朦胧,所以更美好。雷老说,当时老法都是父母做主,自己年轻,也不晓得放心不放心,他们婚前还交换过照片的,不过,张威廉仔细地看了,雷传洛却没看。是不好意思。
旧式婚姻,毁了多少年轻人的幸福,又缔造多少幸福家庭啊。也许,只有这样的家庭,才必须更多的忠诚、包容与坚韧。张威廉与雷传洛如何接受了彼此?这一段已经湮没于岁月的阴影处,然而,清楚知道的是,婚后,张威廉携妻子雷传洛到北京继续读书。而他们的感情此时已是琴瑟和谐。80年后,雷传洛仍然记得张威廉喜欢以她为模特画画:“有一张是油画,我戴着围巾,是黄的,黄里带黑的”。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受过新式教育的张威廉还是很浪漫的,而父母给的妻子,不仅满足了他的情感,更让他在今后的岁月里,感受到传统中国妇女特有的美德。
1923年,张威廉从北大德语系毕业,学校留他任助教,由于母亲生病,他回了苏州。不久,因为生计所迫,又重回到北京,在西门子电机厂北京及天津技术室工作了近十年。那位后来在“南京大屠杀”中保护了许多难民的德国人拉贝,当时是他的顶头上司。
这十年,妻子一直在他的身边。他们有了一个男孩,三个女孩。
1933年,张威廉来到南京,担任国民党陆军大学的德语教师。德语教师,从此成为他一生的职业。
在这个典型的中国家庭里,丈夫挣钱养家,妻子照料孩子主持家务,如果没有变故,日子会平平淡淡,平淡的生活是否会磨去夫妻间的浓情?过去无法假设,然而,事实上,张威廉一家与千千万万中国的普通家庭一样,卷入了战争的劫难,而劫难,竟成了这个家庭永远的粘合剂。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暑假,张威廉与妻子雷传洛一起,带着儿子和三个女儿去苏州看望母亲。安顿好家人之后,张威廉又一个人赶回南京教书。
日本人很快来到,雷传洛带着婆婆、儿子和女儿躲到同里镇,一起躲过去的还有张威廉妹妹一家。
张威廉没来得及了解到家人的行踪,便跟随学校撤往长沙。
日本人占领苏州,同里危险万分。雷传洛带着家人租了船沿太湖往南逃去。雷传洛一家的船与小姑一家的船在太湖中失散,失散前,商量好到一个叫袁家圩的村子汇合。
天渐渐黑下来,船靠了岸,刚想上岸,听到岸上有人说话,一家人一动不敢动。说话的人也是逃难的难民,一路走一路说:“日本人要去袁家圩了。”难民远去,雷传洛与婆婆商量。本来在袁家圩有落脚的地方,现在去哪里呢?
雷传洛的儿子当时已经十四五岁了,他说,爷爷给湖州老家写信的时候,他看到过信封上的地址,他记得。当时大家也无路可去,就去了湖州。
可是到湖州不久,日本人又跟着杀来。一家人只好逃往莫干山。
就在逃亡途中,一家人遇到土匪。土匪把雷传洛和她的儿子绑在一边,把她的婆婆绑在另一边,要用火烧,逼他们讲财产放在什么地方。一路逃命,哪还有什么财产。土匪把老人的头发都烧着了,外面望风的土匪突然一声枪响。土匪们赶忙跑出去,临走还带走了雷传洛的儿子。
因为望风的枪走火,一家人才幸免于难,可是土匪走了,他们不能走,因为孩子被带走了,所幸的是,土匪赶了一阵路后,认为绑架了这孩子也弄不到钱,就放了他。
一家人就这样在惊恐苦难中逃进莫干山,在那里,进了难民营,一待就是两年。两年后,还是张威廉在上海的小妹妹登报寻找,才找到他们,把他们接了过去。
到了上海,雷传洛才知道,跟他们一起逃难的张威廉妹妹一家8口,在袁家圩遇到了日本人,全***了。
然而,到了上海,却不是一家人的团聚。这时候,苦苦等候着家人消息的张威廉已经跟学校一起,撤退到遵义。
1940年,雷传洛带着9岁的三女儿张丽英去找张威廉。她们乘轮船去了广州,从广州到香港再到越南,从越南到云南昆明,张威廉从遵义到昆明接她们。
这之后,张威廉与雷传洛再也没有分开。在全家离散的日子里,张威廉一直吃素。直到再次见面,他才开荤。
“那种困难的情况下,一家人全落在她的身上,有谁能经得住?这样的爱人到哪里去找?”这一段逃难经历,让张威廉对雷传洛充满了感恩之心,“后来我们决定,再也不能分离了,一定要在一起,能够不分开就不再分开,所以后来没有分开。她老是跟着我,就是开会,能够带她去,我带她一起去,所以她跟我到过很多地方。”
夫妻团聚后,张威廉跟随国民党陆军大学来到重庆。此时南京的中央大学也迁到了重庆沙坪坝。中央大学文学院邀请张威廉去兼课,任外文系德语副教授。
在中央大学的聘书上第一次出现了“张威廉”这个名字。此前,他用的是原名“张传普”。有人以为一生和德文打交道的张威廉先生取了个“洋名”。其实,张老后来自己说起,
他的名字是出自古人名句:“公生明,廉生威”,这也是他一生的座右铭。
张威廉一家住在重庆郊区两间茅草屋中,最小的女儿就出生在这里。
张威廉一直是个顾家的好丈夫、好父亲,仅有的两间草屋,里面一间是卧室,外面是饭厅,或者说是诊所。因为张威廉学了中医,他是真正拜了师的,他还拿到了行医执照。他是想多门手艺,怕失业,负担不了家庭的开支。当时大学教授也是一年一聘,危机感很强。不过张先生没有真正当过医生,虽然医术不错。有人上门,他才行医,他帮人针灸、给人开药方,因为有着当教员的收入,所以,张威廉替人看病从不收费。
大凡有着幸福家庭的人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那就是因为温馨的家庭,外在的劫难似乎也淡化了令人恐惧的色彩。当时,几乎天天有飞机来轰炸。警报一拉,孩子们就跟着妈妈跑,往山洞里跑。爸爸在学校也是跑。再惊魂未定,回了家,却是温暖平静。家,就是张威廉、雷传洛与孩子们的诺亚方舟。
苦难之中,家庭显得更加温暖,亲情更加重要。
春去秋来,雷传洛把孩子们拉扯成人;寒来暑往,张威廉走到了事业的巅峰。直到85岁,张威廉才结束了南京大学的教书生涯,开始时时刻刻陪伴老伴雷传洛。孩子们早已成家立业,孙子曾孙都有了。老两口的生活平静却不单调,在自己的房子里怡养天年。
自己的房子。自己亲手设计,动手建造的房子。
还是在南京沦陷之前,张威廉和妻子一起在南京建了一座房子,房子的图纸是张威廉自己画的,两个人,请了几个工人,自己盖。房子耗费了他们全部的积蓄,然而他们有了温暖的属于自己的家,在这家里,有着许多美好的寄托。他们在这里住了60多年。
房子刚刚盖好,日本人就要租去,张威廉没有答应,可是不久,日本人占领南京,张威廉一家逃难,房子立即被日本人强占。
“家里还有许多家俱呀什么的,全被日本人拿走了。”
抗战胜利,张威廉一家回到南京,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1999年,南京大学要盖楼,张威廉先生搬出了自己住了半个多世纪的房子。
在房子拆迁的数年前,有人出150万元买他的房子,他没卖,现在学校要了,他没有过多思考,就搬了。老人说:“我是舍不得这里,这里有我们大半辈子的生活、感情,但是教育的事是大事,我们支持。”
张威廉一家搬到陶谷新村。离南大校园有一段距离,可是人们还是常常看到两位老人手牵着手走在校园中。
“父亲和母亲相濡以沫,他们的感情不是轰轰烈烈,在每个普通的日子,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们互相之间,都体现着一种平和的关爱。”他们的女儿这么理解父母的感情。
雷传洛老人一直没有出去工作,远离社会上名利得失的她其实对先生所取得的成绩并不了解。“你先生的学问做得大不大?”有人问她。
老人笑了,她说:“我不晓得哎,总归学校还蛮看中他。”
有人问张威廉:“你们在一起80多年了,感情一直这么好,有什么秘诀吗?”
张老说:“我,我讲不出来,我觉得应该是这样子。”
“爸爸就忙自己的教学和写书,生活上的事基本上不问。每次出去开会,要穿什么衣服,都是妈妈替他准备好,他不知道穿什么。”女儿说。
“他做事有钱,我才有生活,我不能不照顾他,我一个人也不会做事,也没有生活来源,不是都靠他吗?”雷传洛老人说。
两个老人过得很节俭。自己的衣服、毛巾都要补补再用。然而如此节俭的老人,竟然六次向慈善总会捐款。
“捐的是他们从退休工资里省下来的。”女儿说。
其实老人的退休工资每个月只有2000多元。这似乎与老人在国际国内学术界的地位并不相称。张老先生却说:“我已经做不了什么事了,给我这么多钱很不少了。”
用这2000元,张老维持自己和夫人的生活,还过得很满足。到了耄耋之年,张威廉的身体比雷传洛还强些,所以,竟是他照顾老伴的时候多些,给老伴梳头、为老伴端水端饭是常事。“我现在希望她身体好,我是信佛的,我天天在佛面前求她耳朵聋早点好,身体好。她摔过一跤,脚有点肿,我天天在菩萨面前求她早一点恢复健康。”
然而,张威廉竟先老伴一步去了,他还是没能照顾她一生一世,这对老先生,应该是一种遗憾吗?采访时,雷传洛老人说:“他走了,我的生活没有着落了。”儿女们说谁会放着她不管?然而,在她心目中,除了老伴,她谁也不想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就是这样了。
(申赋渔,原载南京日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