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史经世
――访第四届吴玉章奖获得者钱乘旦教授
钱乘旦教授是国内研究英国史和现代化的专家,本身也在英国求学执教多年,面容清矍,彬彬有礼,一派英伦绅士的风度。钱教授在研究英国史的过程中以现代化为主题,将世界近现代史看作是世界现代化的历史,并总结这一进程的基本规律及其对中国的借鉴意义,“述往事”而“思来者”,为世界史的研究提供了崭新的范式,在学界影响巨大。
近日,他与刘金源博士合著的《寰球透视:现代化的迷途》一书喜获第四届吴玉章奖。该奖由中国人民大学自1983年起设立,用于奖励国内有重大影响的高水平人文社会科学论著,已颁发了四届,评选出了国内共120项优秀学术成果。
因为仰慕钱教授的学问与风度,他的课听者甚众。但从50人的小课到500人的大课,钱教授都要一丝不苟地点名。他上课的时候,语速很慢,谈吐从容,每每讲到要紧处,便戛然而止,余意让学生自己琢磨。
一
笔者曾有幸聆听钱教授主讲的“世界现代化进程”,对他上课时的“留白”印象深刻,多年前的“余音”与困惑至今仍萦绕心头。因而,此次专访,甫一见面,我便把问题抛了过去:“老师上课总要以学生弄懂为目的,您却为何话只说三分?”钱教授笑答:“我已经说了六七分啦,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启发学生思考,要让你们自己摸索。”
原来如此!此行之前,我一直担心钱教授在采访时也会适时“优雅地打住”,还好,面对采访,他亲切随和,十分健谈,总是饶有兴味地倾听,相当“绅士”地点头作答。
多年的留洋生涯,谦谦的君子风度,是学生们对钱教授的总体印象,但知道他是“老三届”的恐怕不多。钱教授与共和国同龄,1968年插队,在农村当了五六年农民,1976年从南京师范学院英语系毕业,在中学里教了两年书,1978考入南大历史系攻读硕士,1985年博士毕业。
一个人的学行业志总是与他早年的经历、境遇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钱教授年轻时遭遇一个政治运动大动荡的年代,那个年代也左右和主宰了他那一代知识人的追求。采访中,钱教授谈起他当年的插队经历:“当时大多数知识青年已经不看书了,我属于不甘心的那部分人,始终坚持看书,大量的经典著作都是在那时看的。后来有了学习的机会,原先不可能的事情突然幸运地出现了,这种心情是你们无法理解的,因为浪费了十年的光阴,所以格外地珍惜。”
“当时中国还很封闭,我只觉得外面的东西很有趣,很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所以后来就学了外语。我在插队的时候一直坚持看书,当时精神生活贫乏,我就看英文的《毛主席语录》和马恩选集,这就接触了哲学、经济学、政治等等,马恩著作中涉及到很多历史知识,这使我对世界史产生了兴趣。”
1978年,作为“文革”后第一批招收的硕士研究生,钱乘旦考入南京大学历史系,师从著名历史学家蒋孟引先生。
“蒋先生对我影响很大,他的身上集中体现了老一辈学者的品质。他为人谦虚,一点架子也没有,在学术上主张平等讨论和观点的自由交流,从来不以势压人,他的学问和人品令我得益很深。”钱教授深情回忆道。
在蒋先生的悉心栽培下,读硕士时的钱乘旦已经荷角初露,其间,他在《世界历史》的头版发表论文探讨英国的议会改革,这是该核心期刊首次发表一位30岁以下学者的论文,初出茅庐的钱乘旦显露出研究历史的才能。
钱乘旦的硕士学位论文选题是“英国议会改革”,当时文革才刚刚结束,“左”的思想盛行,学术界禁区很多,“改良主义”就是其中之一,在蒋先生的鼓励与支持下,钱乘旦坚持研究这一敏感而又有争议的课题。老师的正直、学生的勇敢,都显露无遗。
读博期间,钱乘旦赴美国哈佛大学深造,开阔了眼界。1985年,他博士毕业,成为南大培养的第一位、也是中国第一位世界史、国别史专业的博士。他的论文答辩会在当时南大最好的报告厅――校图书馆报告厅举行,很多世界史领域的老前辈都到场,江苏电视台也来录相。答辩委员会主席齐世荣先生问了四个和论文主题关系不大的、难以回答的问题,钱教授答出了两个半。
事后,齐先生解释说:“论文很优秀,但不可让年轻人翘尾巴。”此后不久,这篇优秀的博士论文《工业革命与英国工人阶级》获得了江苏省教委人文社会科学一等奖。
二
十多年后,齐先生还常常提及那段颇有意思的学林旧事,而当初这位“不可翘尾巴的年轻人”也已成为他亲密的忘年之交,并成长为英国史和现代化研究领域的著名专家,担任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导,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历史学科组成员,中国英国史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国史学会理事,江苏省社科联理事,英国皇家历史学会通讯会士,并曾赴英美多所大学执教。
钱乘旦教授的许多创见在学界影响深远。作为最早重新审视英国的和平变革历程、把改革模式作为社会发展道路之一加以动态的历史学研究的中国学者,他提出了改革是现代化转型的一种可能模式的观点,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反响。
他是最早介绍现代化理论的学者之一,并提出世界近现代史的主线是现代化的观点,他的研究着力从发达国家近几百年来的变化发展中总结世界现代化的基本轨迹,力求对中国现代化有所借鉴,这一研究思路立意深远,见称于学界。
钱乘旦教授是南京大学世界地区史、国别史专业的学科带头人,他以现代化作为该专业的研究主题,把世界近现代史看作世界现代化的历史,给传统的历史学科注入了新的活力。该专业由于这一特点而在国内史学界享有盛誉。
从英国史到现代化,从域外诸国到中国现实,这一研究重点选择的背后,有一种显而易见的人文关怀。钱乘旦教授说:“不能为做学问而做学问,知识分子要有参与意识,要有责任感,我们这批人经历过文革,这方面的倾向可能特别突出。”
秉着这种认识,钱教授虽研究历史,但其立意却在求其用于当世。他说:“我遵循的还是中国传统的‘以史为鉴’的思路,注重历史的借鉴、训诫作用。”他起步时研究英国史,就觉得可以用英国的经历来观照中国现实,所以才侧重关注英国的改革模式和现代化进程。他与刘金源博士的近作《寰球透视:现代化的迷途》一书,其初衷也是“我们希望从先行者那里汲取经验,以图为中国的现代化标示方向”。
谈到治史态度,钱教授认为要“求实务真”。他说:“中国历史学的传统就是严谨的治学态度,我们的老师那一辈,一字一句都有根有据,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历史本身是实证,事实基础要扎实。”
扎实的实证工作是基础,但钱教授并不满足于搞清楚单个的历史事实,他力求寻找“事与事、人与人、物质与精神之间的关系”,他说:“这是一种宏观历史的研究方法,注重‘关系’,注重思考与汇通。”在这一研究思路下,他引领了英国史和现代化研究的独特角度,影响深远的《在传统与变革之间―――英国文化模式溯源》一书就是从宏观大文化的角度出发,综合分析英国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各方面的变迁,及这一过程中传统与变革的冲突融合,在较深层次上探讨英国的文化模式,笔涉多面而命意深邃,获得国家教委首届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成果一等奖、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三等奖,为中外学术界所广泛瞩目。
除却按照历史事实及时代脉络立论之外,钱乘旦教授还十分注重叙史的方式,力求生动地再现历史的真实于历史的脉理之中。他与陈晓律教授等的合著《二十世纪英国》新见纷呈,在编写方式、体例和语言文字方面颇具个性,荣获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受到出版界、传媒界、学术界的好评。
凭着严谨求真的治学态度、博通扎实的史学涵养,钱乘旦教授的著作屡屡获奖,除却上文所提到的专著,他的研究成果还包括获得江苏省教委人文社会科学一等奖的《工业革命与英国工人阶级》、获得华东地区优秀图书一等奖的《现代文明的起源与演进》、获得国家教委人文社会科学三等奖和第四届吴玉章奖的《寰球透视:现代化的迷途》等多部著作。
钱乘旦教授是个多产的学者,在二十多年的学术生涯中,著述甚丰,共撰写、翻译了十多部著作,发表论文90余篇。目前,他正在主持国家“211工程”项目“英国与英联邦国家发展研究”及“985工程”项目“英国与发达国家现代化研究”。
因为教学、科研、社会工作突出,钱乘旦教授1991年获国家教委、国务院学位委员会颁发的“有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学位获得者”称号,1992年获国家特殊津贴,1996年获国家级“有特殊贡献的中青年专家”称号,1998年获“江苏省优秀社会科学工作者”称号,1999年获“江苏省优秀学科带头人”称号。
虽潜心于学问,但钱教授并不是象牙塔里的学者。在担任教授、博士生导师之余,他还兼任南京大学文化艺术教育中心主任、南大图书馆馆长等职。在学术的纯思之外,他并不完全排斥行政与社会事务,他说:“学术不是死的,不是空坐想出来的,交流很重要,可以开阔思路,思想的火花是碰出来的。”
两个小时的采访,钱教授谈锋机敏,说史论道,引人入胜。在课堂之外,我走近了一位学者真实的学问人生,感受着一个史家殷殷的经世情怀。 (堵琳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