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胡小石师
嘉兴胡小石师,少孤贫,好学不倦,成为学术界一代宗师,南北主讲席者五十有三年。余侍师久,自师逝后,回忆前尘,哀慕不能自已,聊述数事以志痛。
余自1931年秋始识师。其时师在金陵南雍讲甲骨文及金文课,余往听课,惊其引证之淹博,说理之致密,自是有课必往听,亦尝登门请益。师手写声韵表及说文双声字例,皆命余誊录一遍,余略知古文字声韵之学,皆师之教也。师讲中国文学史、楚辞、陶谢诗等课,不仅见解精辟,且深得其神 ,听者座无虚席。师所居在城北将军巷,为自筑小楼一所,号为愿夏庐。师自居二楼北室中,称北楼。一榻倚壁,前列几案,皆堆典籍,室中置大案,为师挥毫作书之所。亦于此教余书法,初学即命写钟鼎文,不令习法贴,恐开头便落圆熟陈套也。余每习书,师自后观之,耳提面命,如诲蒙童。惜余学未久,便以受金陵中学教职备课过忙而止,辜负师之训诲,至今思之怃然。
愿夏庐之三楼,为藏书楼,牙签万卷,师甚珍之,外人罕得窥,余常读书其中,竟日不下。庐前有池塘一,环岸种杨柳,风景幽胜。师生平喜诵吴梦窗点绛唇“明月茫茫,夜来应照南桥路……”一词,用其韵至再至三,群弟子亦和之。余和曰:
小阁飞空,一池碧映垂杨路;绛云深处,听尽潇潇雨。
盖纪实也,其下半阕已忘之矣。
余于1935年有欧洲之游,始与师别,然犹时通消息。1939至1940年,余在滇,师亦由川至,相遇于昆明,喜甚。时余母新丧,葬于昆明龙泉镇,师为书圹志,并亲吊于墓地。未几,余入川,居于南溪县之李庄,师不久亦返川,执教于白沙女子师范学院。虽同饮岷江水,而稀得相见,但师每有吟咏,辄以相寄。1942年,余曾诣白沙谒师,在师家居两宿。时师贫甚,有时不能日具三餐,常不夜膳,忍饥而卧,饥肠雷鸣,至夜半辄醒。曾借米二斗于戚某,戚故富家也,藏黄金甚多,隔二日,闻师已领得女子师范薪,即来索米,师大恨,具还之。师贫窘至此,然见余至,款待甚厚,临别,相送至江津,悲感殊甚,以为不能再见也。盖师于此时,对抗战前途殊抱悲观,陈寅恪有“南渡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之句;师每诵之,?O欷不能自禁。
师居金陵时,有艺人董莲枝唱梨花大鼓,声音高绝,尤善“闻铃”、“悲秋”诸曲,师笃好之,每登场必往,曾用姜白石除夕过垂虹桥韵赋绝句曰:
四座无声弦语微,酒痕护梦驻春衣,年年花落听歌夜,雨歇镫残不肯归。
搞日战争起后,董流转于武汉、重庆、仍以艺为生。师于颠沛流离之中,亦时往听之,曾赋五言绝句曰:
听汝秦淮碧,听汝汉水秋,听汝巴山雨,四座尽白头。
又喜刘衡如、刘?杲自成都至渝,同听董歌,赋三绝句曰:
巴蜀谁言是比邻,江楼邂逅乍眉伸,君看急鼓凄弦里,尽时亡家破国人。
水阁秦淮镫万星,董娘秋老唱闻铃;朗当此日同为客,夜雨千山忍泪听。
望乡峡里思江令,念乱桥西遇柳生;桑海徵歌莫辞远,曲中犹有太平声。
师于艺人,爱之重之,视若门生、友朋,与当时之徵歌品色者截然不同,故董亦视师如前辈。1939年,师居重庆,慈亲河漆雕太夫人弃养,师麻衣芒鞋,扶榇葬于重庆南岸。董所居距葬地不远,时盛暑,知师将过,与其夫陈君于路旁张盖设茶水以待。师甚感之,后语余,饮此一杯水,胜于富家珍羞百万倍也。后董之子毕业于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得工作,董乃辍唱,往昆明就养。师尝谓余,董艺不传可惜,然为太夫人,享子福以终身,可以无憾也。师前年过秦淮旧楼,尚有诗忆董曰:
小鼓双铧夙定场,烽烟飘泊向蛮荒,淋铃一曲肠堪断,何处天涯问董娘?
1949年以来,余与师同任文物保管委员会事,过从甚密。1949年至1950年,师率余等调查南京附近六朝陵墓,1950年冬,余发掘南唐烈祖及中主二人陵墓,师常来观看,以60余高龄,越陌度阡,登山陟岭,往回数十里,曾不稍露倦容。常来余处,身体健时,每星期必至,于指导学术研究、鉴定书画文物等工作,为之不遗余力。不独其博学巨识,为后辈所敬仰,其诲人不倦之精神,尤感人至深,后辈无有不乐从游者。
10余年来,师在各方面均兴致勃勃,吟咏亦多。爱画,每自得一幅或见友朋所藏佳者,往往为题跋。记其题陈含光画杨柳绝句曰:
千年惟悴淮南月,曾照畸人画柳枝;此日春光君不见,无边金缕燕来时。
又酷好昆剧。抗战前苏州昆剧班来宁演出,时人赏之者绝少,卖座有时不到一成。师每场必往,并与蕲春黄季刚师合买数十座,邀门生弟子往观,然终以力薄,唯堪作杯水之济而已。剧班之返苏也,几无资以购车票。抗战期间,此剧班零落甚,傅字辈艺人有因冻饿而死于街头者,师伤之,言及辄长叹。近10年来,南北昆均重兴,至1956年而大盛,南昆傅字辈艺人存者悉归本行,身自登场,并培育后进,世字辈及继字辈之优秀者相续而起,师大喜悦,逢人称道,南昆艺人相与称师为昆剧之“保护人”。师除昆剧外,其他剧种,亦多所爱好,有新剧种来演出,必往观之,虽夜深归迟不计也。与许多艺人交厚。尝有赠京剧老艺人张桂轩二绝句曰:
薄海同欢春色回,孤花憔悴也重开;翠屏千尺松林路,镫影刀光见汝来。
飞叉已失俞毛豹,长靠空怜杨小楼;留得升平前辈在,高歌今日盖南州。
张擅演“翠屏山”中之拼命三郎石秀,时年已80岁,持重数十斤之真钢刀登台,运转如飞,见者无不惊叹,故诗及之。
师虽年老,而性耽山水如少年时,逢春秋佳日,常邀弟子二三人出游,余多随侍。相与攀牛首,陟栖霞,探石头城之故迹,揽莫愁湖之胜景。尝于夏日荷花开时,天才微明,即往玄武湖,载一叶扁舟,破迷茫之晨雾,摇入荷花深处,轻风拂面,幽香沁人,以为斯乐南面不易,又尝于樱花盛开之际,游孝陵及梅花山,坐花下高吟唐人绝句曰:
玉女来看玉蕊花,异香先引七香车,攀枝弄叶时回顾,惊叹人间日易斜。
音调清越,回荡于林木间,其雅怀高致可见矣。
师身体素健。年70余,精神奕奕。不幸早得肝疾,今年2月,竟以旧疾重发而逝,伤哉!
*曾昭?y(1899-1964) 女,曾就读于中大国文系,原南京博物院院长。该文作于1962年。
(转自1999年江苏《东南文化》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