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先骕先生年谱长编》中,收有胡先骕1965年9月20日写给龙榆生的信。信中,胡先骕写道:“清末民初,能诗者多科学,盖承数千年来积势。”他并认为,这种科学家深入旧学的现象,“国外殆罕其匹。盖旧时代流风余韵之余波,在今日不可见矣。”
胡先骕此信写得很长,其中不乏语意重复处,揣想应该写得比较匆促。即如“能诗者多科学”,如果不是排版时脱漏,应该是“能诗者多科学家”才对,且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科学家中多能诗者”,否则说清末民初能作诗者多为科学家,似乎并不符合事实。
但是,这封信对于研究文理兼擅的科学家这一群体却很有意义。首先它指出了清末民初出现了许多能诗的科学家的原因,即“承数千年来积势”,同时认为这种旧时代的流风余韵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已经不可复得。
此外,也是格外有意义的是,胡先骕按照“老一辈科学家”与“后一辈科学家”这一划分标准,列举了许多旧学功底深厚的科学家的名字,并对一些人有所点评。在老一辈科学家中,包括了秉志、杨钟健、翁文灏、竺可桢等人,这其中,胡先骕认为杨钟健“功力稍差”、翁文灏“旧学甚深,而作诗未入门”。在后一辈科学家中,包括欧阳翥、王希成、张江树等人,其中他最推重的是欧阳翥,指其为“我国脑神经学家第一,诗甚佳,有《欧阳翥诗草》”。
胡先骕的这份名单难言周全,但他对科学家能诗这一现象的看法以及对一些人的点评是很准确的。作为中国生物学的奠基人,胡先骕本人正是科学家中能诗的典范。他生于1894年,受过良好的旧学熏陶,及长,赶上西风东渐、国门大开,在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与哈佛大学学习生物学,经受了严格的现代科学训练,同时对西方文学也颇多涉猎。五四时期,他与吴宓等人创办《论衡》,与胡适等人辩论,致力维护中国传统文化,反对白话文,成为文化保守主义的一座重镇。他对科学家能诗者的评论,令人信服。
因此,笔者愿意以胡先骕颇为推崇的欧阳翥,作为“文理兼擅的理工学人”这一系列的压轴篇。
事实上,这么做,不仅是因为胡先骕的推崇,更主要的是,欧阳翥实在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而甚少被今人所了解的人。他不但与胡先骕一样,亦属横跨科学与人文两个领域的大师级人物,是诗人与书法家,更是一个情感真挚、性格鲜明的大丈夫,值得被一个犬儒的时代缅怀。
落英如海耀残阳,
凝碧嫣红两擅场。
绝似三河年少客,
欲将肝胆献明堂。
这首《咏桃花》,是欧阳翥青年时代的作品。与一般咏桃花诗的格调迥异,此诗意境阔大,富于奇情壮采,诗人以磊落光明的三河游侠客自我期许,表达了强烈的家国情怀。而诗中洋溢的壮怀激烈的调子,冥冥中似乎也预示了诗人的悲剧性结局。
欧阳翥字铁翘,1898年出生于湖南望城县一个书香之家,童年时随祖父习古文史。1924年从东南大学(即后来的中央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五年后赴欧留学,先在法国巴黎大学学习神经解剖学,后到德国柏林大学攻读动物学、神经解剖学和人类学,于此获哲学博士学位,期间曾担任柏林威廉皇家神经研究所研究助理。1934年回国,任教于中央大学生物系。
作为生物科学家,欧阳翥成就卓越,在柏林大学时,对人脑研究即已取得多个成果。他因在岛区发现义形细胞,在横纹区发现特殊细胞结构,在国际上负有盛誉。但是,他并非书斋中的谦谦君子,面对不公,他会拔剑而起。
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欧洲学者中流行着对黄种人的歧视,他们认为黄种人脑有猴沟,曲如新月近乎猩猩,不如白种人进化得高等。欧阳翥为了辨诬,遍游英、法、德、荷诸国,搜集证据,从研究中得出结论:所谓“猴沟”不仅黄种人有,白种人亦不例外。1934年夏天,第二届国际神经学会在伦敦召开,英国学者谢尔希尔(Shells-hear.J.L)在会上作《中国人脑与澳洲人脑的比较》的论文演讲,再弹人种歧视老调。欧阳翥根据会前搜集的材料,力斥其非,驳倒谬论,赢得相当多与会专家的共鸣,名声鹊起。
原苏州大学中文系教授、著名学者与诗人徐澄宇之女徐永端回忆,抗战期间在重庆大后方,欧阳翥是徐家的座上常客,与徐家情谊至笃。徐澄宇与欧阳翥于南温泉荡舟花溪之上时,二人比赛背诵杜诗,结果比得不相上下。徐澄宇回家后告诉好记性的妻子、同为诗人的陈家庆,让她再去比试一番,结果陈家庆对自己能否比过这位生物学家竟然也没有把握。这一细节,足见欧阳翥对杜诗喜爱之深。从上首诗看,杜甫对欧阳翥诗风的影响十分明显。
徐永端认为,欧阳翥留学期间的描写域外风光之作,瑰奇壮丽,与晚清外交家、诗人黄遵宪以古典诗歌形式描写新题材,表现新内容的诗一道,应在诗歌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欧阳翥是一个具有强烈家国情怀的科学家,对民族命运的关切、对民族苦难的咏叹是他诗中常见的主题。1934年秋天,他回到故国。此时,日寇铁蹄已经践踏神州,欧阳翥到上海,车过安亭时,赋诗云:
出墙红树晚萧萧,
渔艇横斜水国遥。
秋尽江南闻画角,
几人曾忆霍嫖姚?
诗中表达的,是闻鼙鼓而思良将的思绪。相比这首典丽的绝句,他为纪念当时东北游击队总司令苗可秀英勇殉国所作的《凤凰城》一诗,则豪放激越,慨当以慷,是对卫国勇士的真情礼赞:
松花江上怒涛横,
长白山边鬼夜惊。
杀进胡奴虹贯日,
凤凰城是汉家营!
全面抗战爆发后,欧阳翥随中央大学内迁入蜀,由于战时条件艰苦,切片机、照相机等实验设备均付阙如,“研几探微之功难举”,作为科学家,他内心十分痛苦,但整个民族都在血泪中奋斗,他鞭策自己必须振作,遂在因陋就简的住处里朗吟高咏,以鼓励自己及身边的人。在徐永端家的沙坪聚会中,欧阳翥以科学家而吟诵自己的诗作使在座的文学家亦为之动容,“不独以其感情之真挚、深沉,且以其辞藻之美博得叹掌。”且看其中的一首:
荒邱千载莽荆榛,
南国人来忽作春。
自启山林继弦颂,
非关避地学逃秦。
这两首诗是抗战时中国大学的真实写照。当时,尽管国难当头,国民政府号召各大学弦歌不辍,为民族复兴培本固原,谱写了一页光耀国族史册的篇章。欧阳翥的诗,是这一历史珍贵而独特的记录。
对于自己的诗在朋友圈中获得喝彩,欧阳翥自己并不得意,在另一首诗中他写道:
晨光初上晓钟催,
树里书声入户来。
唯有飞鸢能蔽日,
朗吟梁父已非才。
“飞鸢”指飞机,他希望中国国防工业能自己制造飞机,并认为,在战时,诗才已经不重要。当时的欧阳翥,有“万能博士”之誉,举办过各种类型的讲座,比如他曾经以“第二战场开辟之情况及美军在太平洋布置舰队等”为题,为人们作过演讲。
欧阳翥最被人称颂的战时诗作,是七律《夜雨》:
夜气冥冥翳太青,
清窗听雨独伤情。
梦痕带泪回童辇,
歌调凝弦断玉筝。
咽到中宵应有恨,
敲残旧苑已无声。
离离原上多禾麦,
都为苍生望太平。
这首诗将个人身世之感与家国之痛融为一体,而意向苍凉凄美,实为诗中上品。
虽然出入斯文之地,但欧阳翥内心深怀一副侠客魂魄,这一点,从他的好友段熙仲为《欧阳翥诗草》所做序言中的一段记述可见一斑:“临湘欧阳铁翘,振奇人也。民十二,余来南雍(即南京—作者注)始从季弟识其人。高睨大谈,类世所谓伉爽大夫者。其年,南雍不戒于火,科学馆被焚,诸弟子齿录较高,与秉农山、柳翼谋、陆志韦诸老师相向而哭,皆失声。火方炽,有冒烈焰抱图书而出入者,火光赫照中见此巨汉,则吾铁翘也,余心敬之。”
1949年政权鼎革之后,欧阳翥担任南京大学生物系教授兼系主任。他对新政权寄以厚望,曾赋诗表达期待之情。但是,当时学术上向苏联“一面倒”的做法,令他的“伉爽”之气终于爆发。
徐永端在《吟边梦忆》一书中记载,1953年,苏联生物学家李森科来南京大学作报告,报告中斥“孟德尔学派”为“伪科学”。欧阳翥越听越气愤,挨到休息时分,在走廊里,他激愤地大声说:“我实在忍不住,不得不直言,这位专家讲的太不对头。科学是追求真理的,孟德尔的遗传学绝不是伪科学,孟德尔打不倒!”说完,他拂袖而去。
人声嘈杂的走廊顿时肃静下来,与会的学者们与学子们都沉默了。
令欧阳翥失望的是,晚上,一位他平日爱重的弟子来到家中劝说他,要他当众承认“孟德尔是伪科学”,还说:“先生,你应顺乎时代潮流。”欧阳翥气愤至极,将学生骂走。
令人痛惜的是,与此同时,欧阳翥那天赋极高的大脑出了问题,视力也急剧下降。1954年4月,他随同生物系学生同去栖霞山野游采集,这是他最喜爱之地,曾为之写下许多诗篇。但这一次,他留下的是不详之音,在一组绝句的最后一首中,他写下这样的句子:词客留题零落尽,断垣扪遍几回环。他的好友徐澄宇、陈家庆夫妇读到如此萧瑟之词后慨叹:铁翘可能不久于人世矣。
一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欧阳翥投井自尽。
欧阳翥早岁奉父母之命结婚,妻子在抗战中病逝后,他没有再娶。或许是为填补内心凄清,欧阳翥格外喜爱小孩。抗战时在重庆,吊在欧阳叔叔的胳膊上,从他的兜里掏出糖块,是徐永端多年后难忘的回忆。尽管欧阳翥生时没有女人缘,但死后却备受女人心疼。他去世后,当年同在柏林大学留学、时为北京大学生物系教授的崔之兰致书《人民日报》,敦促查明欧阳翥死因;2012年,儿时曾得欧阳翥关照的张文玉老人,感于栖霞山上的欧阳翥墓地已经残破,直接找到时任南京大学校长陈骏,提出修缮墓地的请求,陈校长接待了她,并很快命人将欧阳翥的墓地整修一新。
至于徐永端,这位幼时极受欧阳翥喜爱,并自承精神世界也深受欧阳翥影响的学者,退休后撰写了两万余字的回忆欧阳翥的文章,为世人留下了最为宝贵的关于欧阳翥的一手记录。她的这篇题为《欧阳伯》的文章,收录于1993年出版的《吟边梦忆》一书,此书印数极少,弥足珍贵。
(文/章诗依,来源:http://finance.jrj.com.cn/2016/05/23001220986463.shtml,副标题为编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