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范口述自传
整理者:谢亦庄
一、父母姊妹
我出生在高级知识分子家庭。我的父亲洪绅是洪业的三弟,清华二十届土木工程系,后到美国留学,毕业后在美国工作十年。孙中山去世后,政府要把中国公路铁路建好。国民党主席林森是福州人,听说有一个福州人叫洪绅,在美国学得不错,所以邀请他回国。我父亲就马上回国,回到福州。当时福州人出去一般都不回来的,但我们这家人特别希望把中国建设好。他那时不到三十岁就当了建设厅水利局局长,也在那时娶了我母亲。但当时福建省非常穷,没钱建公路铁路,更不用说水利;加上当时民国中央政府铁道部听说有我父亲这么一个人,技术、学问好,非常踏实,并且最大的特点是廉洁,就邀请他到南京中央政府做事。于是我父亲到了南京,一岁多的我和弟弟也因此离开福州到了南京。所以我更多的时间是生活在南京,南京算是我的第二故乡。父亲到南京后做新路建设委员会设计科科长,专门设计全国的铁路和公路。后来他做了铁道部帮办,给中国修了好几条铁路。他不仅设计,还自己到现场去督促施工,所以常年都在外面线路上,不在家。抗日战争时期,我父亲到了广西,做广西大学工学院院长。做了没多久,那时中国大片土地被日本人占领,没有铁路,因此要修一条铁路,我父亲便是那条铁路的总工程师。湘桂铁路是当时唯一的一条铁路,可见政府如何重视他。另外,他修建了抗战八年中最大一座桥——湘江大桥,这个座桥后来在军事运输中起了很大作用。修桥的时候他日夜在桥上,又由于同时兼任公路处处长,所以常年在外。但是我们家却穷到没有钱送我们四姊妹读书,我们四姊妹待在家里自己做家务,一天吃两顿饭——早上一顿,我们四姊妹和母亲吃稀饭和自己泡的泡菜,下午四五点钟一顿,吃红薯或南瓜;父亲因要干活养家保证三顿饭。记得后来80年去美国看母亲的时候,她还笑说:“当年我以为要活不出来,快没命了,你们几个小孩吃的南瓜、红薯,倒还在那里一跳一跳的,比谁吃得多,还挺开心的。”其实因为工程投标,很多公司都来找我父亲,说:“我知道你没钱,你只要答应在竞标的时候帮忙,我们就可以送你红包,这样你的孩子可以去读书,你们家也可以改善生活。”我父亲没有答应,却也不得罪人,只不做声,听他们说完,请走,就完了,也不骂人。抗战最后一年,湘江铁路失守、没了,民国政府就把父亲派到美国去,说:“抗战快胜利了,你到美国去考察考察,看人家什么新技术,胜利以后我们还要修铁路。”
回南京后,我考取了金陵女大附中,是插班进去的。父亲办完复员的事回南京时,我已在学校读书了,所以之前考取也没靠他的什么关系,姊妹几个全都靠自己。由于我住在学校,所以父亲之后在交通部路政司做帮办的情形并不清楚,只知道他一心要把中国的铁路和公路修好。1948年我离家时,母亲带着弟弟妹妹已经到了香港,(父亲因为我的缘故不想走)交通部部长找他说:“你跟我走,我们需要你这种技术人才。”我父亲是个很儒雅的人,不好意思说不走,另外也担心被指为有意于共产党,就跟着部长和蒋委员长到了重庆。重庆快失守的时候,到了广州。到广州后,政府要直接从广州飞台湾,我父亲就辞职了。他的想法很简单——搞不到三个月就回来了。他便到香港一个中学教书——他数学物理非常好,教了一年多下来,“三个月”也过去了,那边抗美援朝也打起来了。当时美国政府要支持台湾修横跨台北、台中、台南的西螺大桥——这是五十年代前期亚洲最大的公路桥,但觉得中国贪污的人太多,要找一个不贪污、信得过的人。民国政府想起香港还有一个洪某某,就把我父亲的简历寄给美国,美国马上答应,聘请他。父亲把全家带到台湾,在台湾修了这座桥。这座桥现在已经不用了,但作为历史名桥将永久保存,我们家后来每次去台湾还要到桥上照个像。之后台湾政府奖励他一套平房,四间房子。1968年,父亲觉得自己要不行了,想把我母亲交给我弟弟,就把房子卖掉,拿卖房子的钱买了两张机票。他们俩老到美国后,弟弟妹妹看他实在不行了,就把他送到医院去。父亲在医院里待了一年,69年去世了。
我母亲是海关职员的女儿,做海关的人要和洋人打交道,所以她思想也比较西化。她是华南女子文理学院毕业的,和我父亲结婚后,没有做事,在家里持家务。抗日战争最后一年,她在重庆教会办的淑德女中做外语教师。后来教会很信任她,觉得她培养的几个子女都还不错,她又做了校长。抗日战争后回到南京,因为她有之前的经历,我母亲便在明德女中做高中英语教师。我父亲其实不太同意她出去教书,希望她把家组织好,这样他回来能有个温暖的家。但当时我和弟弟很快要读大学了,经济问题需要解决。而在中学教书,我的两个妹妹都能跟着她读明德女中,不用交学费,能省一大笔钱。另外明德女中的教职工每天中午有免费的工作餐,子女也可以跟着一起吃,也是免费的。就这样,大家的早饭和晚饭马马虎虎,但中午在学校吃的那顿饭还是像模像样的,有肉有菜营养够。再有,教书可以有一点工资。母亲就这样一直维持到48年离开南京。
我母亲是85年过世的。那时我在国内,教育部派四川省大学校长代表团去美国,大学校长百分之九十八英语都不太好,所以尽管我以晕机推辞,最后那个团主要还是由我筹划。我在代表团里做联络,到了美国打电话都由我打。这样一个月考察了十几所学校。那次去美国我的弟弟妹妹还配合我们,帮忙订机票。我1948、1980年两次放弃留在美国其实经过了很激烈的思想斗争,有时想想觉得对不起父母——没有供养他们。因此后来国外亲友回来,我每次都送他们每人一万块钱,他们还很吃惊,我说:“你用得完就用,用不完下次来也可以用。”
我的弟弟妹妹三人都是台湾大学毕业的。毕业后,他们先后到了美国。我弟弟洪箴读了博士,是田纳西大学的终身教授。他有三个儿子,都是博士,加上他一个他家里是四个博士。我弟弟主要研究航空航天系统工程和自动控制。我刚到美国的时候,他对中国一点都不了解,希望我留在美国。所以,后来我说要回来时,他生气了,说:“我们对你这么好你还说社会主义好,我看就资本主义好。我赤手空拳到美国来,你看我现在三个儿子都是博士,我还有了房子、有了地、有了车,供了你一年,说了半天,你还说你们那里好。”我很耐心,听了就算了。但以后慢慢受到我的影响,他多次到中国来。他被上海同济大学、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航、吉林大学、西北大学、重庆大学、西南师大、华南理工大学、昆明工学院聘为名誉教授,还是国际电子工程师学会的会长。这个学会每隔一年要在全世界各地开一次会,他便把这个会引到中国,在中国很多地方开,08年在四川大学是他最后的一次引进。2010年,他被查出得了中枢神经纤维瘤。他们家三个儿子当时被召回来,商量结果是不放疗、不化疗、不做手术,回家,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这是因为我们家是个基督教家庭,觉得人的寿命是上帝给的、安排好的,安安静静地回归天国就行了,用不着去开刀、化疗、放疗,弄得大家都不安,而且也延长不了多少时间。他回家大概不到两个月,在2010年圣诞节后两天——12月27号很安静地走了,去世时八十岁。去世后,州政府认为他对国家有重大贡献,批准把骨灰撒在大烟山山顶移民最早开发的那个森林里面。他太太读了哥伦比亚大学和田纳西大学两个硕士,先读了艺术硕士,后来读了国际金融硕士,她每年收入比我弟弟那位教授要高些。我的大妹妹洪畴是图书馆硕士,毕业后一直是纽约市布鲁克林区图书馆馆长。布鲁克林区基本是黑人,还有些伊斯兰教徒;而且那个图书馆下面还有二十几个小馆,八十几个人,她在那里当馆长很不容易。她一直做到七十岁退休。她是七十七岁去世的。我的小妹妹是哥伦比亚大学的硕士,学营养的,只有一个儿子,在国务院工作。她现在还在世。所以如今就剩我们两姊妹,我们几乎每个星期都要通电话。
我们的家庭文化一个是儒学,再一个就是基督教。因为我们是福州人,福州在鸦片战争后五口通商,西方风气很早就有。这当然会影响整个家族的思想。所以我们家里边即便有挫折、有打击,在遇到问题、看问题的时候还是能够比别人站得高一点来看。我们洪家的人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能克服,并且最后还能取得小小的成就,我想,这和我们适应环境的能力有关。一个人适应环境的能力体现一个人的素质——就算环境一落千丈,还是要比别人更快地适应环境。这是一种先天的吧。儒学给我们的影响就是修齐治平、诚意正心,所以我们从小心比较宽、比较大,不计较吃什么穿什么,也不去和别人攀比。要修齐治平首先要有学问、技术,因此必须要好好读书、好好做人。基督教讲千遍万遍各种精神,但我认为基督教的精神就三条:第一,伟大的牺牲精神。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我亲眼看到那些外国传教士从英美来到我们中国,和我们中国孩子、教师吃穿都一样,并不像今天外宾有特别好的待遇,生活条件差得多了——他们在美国再怎么样社保也会保障得很好。人家确实是伟大的牺牲精神。第二,崇高的宽容精神。说的不好听就是人家打了左脸,要把右脸给人再打一下,对待得再不好也要多宽容。这点对我影响很大。第三,平等的博爱精神。正由于从小受儒家和基督教的严格训练,所以做我们洪家的子女很辛苦。
2004(2005?)年,我第一次回到福州家乡,花了点钱给我的曾祖父母、祖父母、伯祖重新修了祖坟。因为我在美国的时候看到一本黑人写的ROOT,我想,或许十代之后,我们洪姓的子孙里头也会有一个学历史、社会学或民族学的想到回来寻根吧。
二、“家”在中国
祖父有四男一女五个孩子:洪业、洪沚苹、洪绅、洪绶、洪绂。原来还有两个男孩子:老幺洪纯未满周岁就出天花死了,老二洪端十七八岁的时候在黄埔军校得肺病也死了,他俩都死在山东。我姑母洪沚苹九十二岁时在台湾去世,她的大女儿现在还在台湾,已经一百岁了。我父亲因为前头那个二哥的缘故,后来不好叫三哥,也不好叫二哥,所以家里人都叫他“绅哥”。
我父亲那一辈取名都从“纟”,所以大伯洪业原名叫洪继,“业”是后来他自己改的名字。伯父有个美国姐姐——璐得·克劳福德·米歇尔夫人,是到美国后认识的。因为那个美国姐姐很关照他,所以大伯和她关系很好,甚至比自己的亲姊妹都好,他最后就埋在美国姐姐的家族墓地。
洪慰是洪绶的儿子,由于他是遗腹子,大伯就给他起了个“慰”字,意思是安慰他的母亲——因为她前面生的两个都是女孩,过去人认为有了儿子老了才有依靠。洪慰从小很受母亲宝贝,一天二十四小时在她身边。他长大以后,学习非常优秀,个子很高大,和我祖父一样都有一米八三,面貌也很像我祖父。大伯和我父亲则长得像我祖母。洪慰是华东化工学院毕业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工作。他是虔诚的基督徒,信到痴迷的地步——除了工作就是读圣经,还劝别人信基督教。这样当然不被共产党允许,就一贬再贬,每个运动都来整他,其实也整不出个什么事——他55年才大学毕业,既没参加国民党三青团,也没参加少先队共青团。最后他被贬到北京的一个灯泡厂。后来我和王粹珍去看他,他住的地方比能想象的最差的环境还要差,差到无法形容,可以说在北京再找不到一个干部住这么差的环境。但是他忍下去了。改革开放以后,情况不一样了,他被调到当时新成立的急需化工人才的环保局工作,并很快当了高工,生活就变好了。可是房子问题需要自己解决,而当时要解决房子问题的人太多了,没有关系根本解决不掉,他又是个基督徒,很让得人,房子问题便按下不提。以后他突然开了窍了,就写信给大伯洪业,说洪业那个新开路53号的房子反正没人继承,不如就送给他。这在我们洪家是首例。我们基督教讲究个人主义,个人要对个人的需要负责,我祖父没留一分钱给父亲,父亲没留一分钱给我,我将来也不会留给儿女,因为这样能减少很多家庭纠纷。所以之前没听说过哪个洪家人和长辈要财产的。因此大伯洪业非常生气,还跟我父亲说:“我们家怎么出了这么一个人,居然要起长辈的财产。”但后来大伯又想,他那个房子确实不知道能留给谁,而且觉得弟媳——洪慰的母亲这辈子不容易,25(28?)岁就守寡,做高中化学教师把三个孩子培养成大学生。所以洪业就写了遗赠,把房子送给洪慰的母亲,由他在美国的学生刘子健执行。大伯介绍我和刘子健见面,说:“大伯没有儿子,你就把刘子健当哥哥对待。”刘子健平时也就叫我师妹。后来房子办手续的时候,要房子找的是王钟翰,因为他是大伯的关门弟子,最忠于洪业。但王钟翰毕竟没有什么关系,今天要明天要都要不成。后来又找翁独健,他曾经做过北京教育局局长,想着他可能可以办成这个事。而且北京的房产一开始好像就是被翁独健的一些朋友占用的,之前倒也相安无事——毕竟没洪家人在北京。翁独建便找他的女儿办这个事。但他们几个办来办去都办不成。所以,后来我到美国之后,大伯把这个事情托给我,说:“你回去以后,想办法找点关系吧。”他既然都这么讲了,我就答应了。回国以后,我和洪慰两个人跑遍侨联、政协、人大,都是推来推去,跑了一个月时间也没效果。正常的途径走不通了,最后我突然开窍,有一天就约了王粹珍。她当时是团中央机关的党委书记,和***打交道的。我就跟王粹(我们平常叫她“王粹”)说:“我有一个堂弟,拿着遗赠书,但房子讨不到。”王粹说:“现在北京房子这么紧张,房子能住就算了嘛。你让新开路住的那几家搬家是不容易的事情。你让人家找哪里房子搬家嘛?”我说:“对对对,但我弟弟邀请你到他家。”后来有一天我就把王粹带来看这个房子,王粹一看,说:“居住条件成这个样子,连猪圈都不如。”于是大发慈悲,说:“这个事情我包了。”她便去和***说,***就开了个条子。这下没问题了,一层一层批下来,我就不过问了。最后,那套四合院还给我们了。至于具体怎么还的,那几家怎么搬的我就不知道了。拿回来后,要办遗赠产权手续。办产权的时候,洪慰对他母亲说:“办到你名下,你都八十几岁了,房子也要不了几年,我要再办就很困难(当时一个人每月就几十块钱,办遗赠手续要一大笔钱),是不是就直接办到我名下?”所以他们最后花了一千多块钱,把房子办到了洪慰名下。除此以外,洪业在燕京大学教书时的房子由于是公房,之后就收去了,并没有什么后续的问题。他在美国的房子则由三个外孙、两个外孙女继承。
我父亲美国工作的几年攒了点钱,在南京上海路9号买了一块地,自己设计建了一套别墅,我们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一间房。那套房子离我后来读书的汉中路明德女中、宁海路金女大都很近。但这个房子才住了两三年,我们就因为抗日战争搬走了。日本投降后,回到南京,出于我们上大学的需要,父亲向交通部要了一套平房,条件很差。我住在那,母亲则带着两个妹妹住明德女中。上海路的那套房当时已出租给挪威大使馆,它右边是英国大使馆,左边是德国大使馆,前边是大马路,后边是民国国防部长黄剑秋的房子。那时候上海路那边环境非常好,树很多,非常安静,一天除了鸟叫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那套房子地板非常好,楼上楼下还有电灯电话——那时家里有电话的没有两个人。我到现在还记得电话号码是23277,后来又改成23296。解放以后,我带了叶镇到我们家去玩过,他也知道我们家房子是很好的。
上海路的房子我一直没过问,到改革开放以后,回南京看房子,里面已经住了八家人。我曾经多次问过南京的房产局,他们说:“你们是四姊妹,你们要是要这个房子必须四姊妹都得回来,而且如果你母亲在的话还得有个遗赠书。”我把这个情形跟弟弟妹妹汇报。于是根据南京的意见,母亲写了个遗赠书,州政府签字、盖章、发文,美国国务院也很正式地发了文——打了火漆印而且还有缎带,由我们大使馆签字转回来,我们四姊妹一式四份。但是拿到南京去,我和弟弟把政协、人大、政府、外办、侨办该跑的全跑完了,房子却要不回来。89年我弟弟被南航聘请为名誉教授,又回来一次,也还是不行。因为那套房子没有被列入充公范围,属于侨产,虽然全国各地都把侨产退给外国,但南京由于曾是国民党首都,这样的房子太多,如果退了一家便所有人都会来退,那么南京没办法安置退出来的人。以后我们又去跑了一次,他们说:“我们整个南京市就退了一家——退了袁世凯孙女那家,如果你们有袁世凯那样地位的话,我们可以考虑,不然不行。”其实我们几姊妹也并不是真正想要那个房子,只是觉得父亲辛苦一辈子留下来的东西,应该要回来修整一下。本来我们都联系好了,打算名正言顺捐给南师大。后来有人跟我们讲,徐悲鸿的后人去要房子也没要到。我想,我们做事只要上帝知道就行了,用不着别人知道,我父亲没有留回忆录,我也不会写回忆录,全世界那么多人,如果每个人都写回忆录的话,谁来看。最后,南京市政府把那套房子拆掉修马路,便也就罢了。房子送给南师大和送给市政府都是一样的,无非是没有表扬的那张纸。
三、情比金坚
我的老伴周为是简阳人,四川大学二十届学生,读的中文和外文系,地主家庭出身,不是大地主——大概八十亩地。他父亲有一定文化,抗日战争时期曾经当过他们乡的乡长。按理说,抗日时期的乡长是不能算作反革命的,但我觉得可能因为共产党来了以后想要把以前所有的社会组织取缔,凡是在旧社会组织里头有一定的声望和地位的人都会成为打击对象——这些人不解决新组织就树立不了权威,所以乡里打击的时候第一个就把他父亲揪出来毙了。周为他们几姊妹都在外头读书,没有回乡。
周为是川大的地下党,解放前负责疏散川大地下党上黑名单的同学。他是1949年5月入党的,两个入党介绍人后来一个是省纪委的委员,一个是成都电信工程学院的宣传部长,他们现在都去世了。大概在1951年,周为的组织关系从川西转到川南,然后转到县里。当时干部文化程度不高,不承认他这个入党积极分子的身份,说:“你是地主家庭,父亲是被镇压的,现在你一下子变成党员,那还行?你出身不好,还需要再考验一下。这样,你重新入团,再重新入党。”周为人老实,说:“对嘛对嘛。”——因为当时那种形式,吓得不敢说。这样他就没有党籍了。虽然没有党籍,但周为人能干会写,一个县又没几个大学生——小学生都要高看一眼更何况大学生,所以就把他安排到龙泉区做宣传干事。后来,共产党院系调整,搞好大学之后要开始搞好中学,简阳这些中学要统统换干部,最好是派大学生,想到他是大学生,就让他做了简阳师范的教导主任,他们校长是高中毕业的党员。1958年开始大炼钢铁,师范学校带学生到农村劳动,他写了篇短文,大概意思是“学校停课搞劳动得不偿失。工人应该以工为主,农民应该以农为主,学生应该以学为主”,这个话在现在看起来没错,但当时地委就发文,“免去周为同志的教导主任一职。”后来又说他是川大外文系的,而师范学生不学外文,便把他调到洛带中学。他在那教高中英语一个学期。后来国家大调整,高中取消,他被调到三星中学教初中。因为他这个人比较温和,所以当初他只是被免去教导主任,行政级别没有降低,还是十九级,因此工资在学校是最高的,甚至比校长还高——校长五十几,他七十几,后来调工资也就都没他的份。他之后做了教研室组长。
日后我做三星中学教研室组长时,他是普通教师,所以要调到内江师专的时候人家最初不想要他。我说:“要就要两个,如果他不走,我也就不走。而且毕竟他才是正儿八经的外文系。”我关键时刻是坚定原则的,但也不吵,反正就是不走。在三星中学时,我教课教得好,上课的时候别班的外语老师也跑来听,所以他们对我还是比较另眼相看的。经过讨价还价,最后人家答应可以把他调到内江师专,但是具体干什么之后再说。另外,当时县委书记和教育局长都觉得应该把我留着,我就找到陈书记,说:“我从三十岁到五十岁整个最好年华都贡献给简阳。我还有五年就退休了,你们放我们走还能省好多退休费,我一个老太婆你留着干什么?”他想想也对,就把教育局长喊来,教育局长只说了一句:“不就是两个老师吗,放他们走。又不影响农业生产。”我们两个就这样都去了内江师专。到那之后,人家不叫他开课,让他做了一两年的教学秘书。后来人家发现,他既通中文又通英文——他在语法方面还是比我清楚的,而且又懂文献,所以把他调到图书馆,他就在学校图书馆工作。但还是歧视,只给他一个负责人的职位,不是馆长。
后来我去美国之前,地委书记彭华把我找去——他现在不在世了。他跟我说:“你无论如何要回来。你回来之前我一定给你解决两个问题,一定让你满意:第一,我给你调一间三居室(因为当时我们两个人就住一居室,太糟糕了);第二,你们周为的党籍我一定给你解决。”结果一年后回来,三居室倒是解决了,但是党籍没有解决,上面推下面,下面推上面。当时我发现周为每次走到书记面前,只是说:“我的申请你们看了没有啊,请你们研究一下,我是最听话的,党说解决就解决,党说不解决我也可以。”那时候的人对可解决可不解决的事肯定就是不解决,所以才始终没有解决。一直拖到83年,要调去西南师范了(调西师时,我态度也很强硬,对他们书记说:“你必须两个人一起调”,所以周为后来调到西师图书情报学系工作)。临走前一天我跟周为说:“今天我带你去。我们一起去。到地委组织部。这件事一定要解决,没有什么不解决。不能讲不解决这句话。一定要硬起来。”我这人平时很温柔的,但关键时候我还是能拿得出来的。当时我是省委委员,他们也高看我一眼。我就把部长和副部长都叫到会议室,我说:“我今天来的目的是:我们手续办完,明天要离开内江到西师去了,但周为这个党籍始终解决不了,你们看怎么办?”他们就说:“我们已经研究好了,我们马上批。”我说:“怎么批?”他们说:“我们批准从即日起,他就算党员。”我说:“是正式的还是候补的?”他们说:“是正式的。党籍从批准之日算起。”我说:“那不行。我问你,他1949年5月入党,有没有这个事?”他们说:“这个的确是,我们也查了,而且他有两个介绍人都在成都嘛。”我说:“他入党之后,1952年你们不承认他党籍这件事做得对不对?”他们说:“不对。党章也没说过地主阶级就要不承认党籍重新入团嘛。”我说:“他从入党之日起的表现如何?”他们说:“表现很好,没发现什么问题。”我说:“那不承认党籍这件事该不该纠正?”他们说:“该纠正。”我当时很硬,说:“他那个党籍必须从1949年那一天算起。我们明天就要走了,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意见。就两点,第一党籍必须恢复,第二必须从1949年算起,如果这两件事办不到,我也不会回来找你们,我们中共中央见面。”他们就表态:“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使你们满意。”但最终还是拖了,直到第二年五·一前后,县委组织部长才亲自来西师把党的组织关系送来。其实当中的具体经过还是很复杂的:县委地委相互推,后来他们说我们之前已经放话要去中共中央告才罢了。当年冬天,周为被评为优秀党员。我说:“一辈子没优秀终于优秀了一回。”
我的几个小孩都是知青,当年该读书的时候也没读多少书。不过现在他们发展得都还可以。老大西南财大毕业,是国际通用会计师,现在加拿大,他的孩子读了博在奥地利工作。老二是我们学校早期毕业的,他的孩子是国际民航的飞行员。老二还有一个孙儿,一个孙女。老三单身,成都电信工程学院毕业,高工,退休了。老四是我们的监护人,他女儿是四川大学生物工程硕士,毕业几年了,在中国医学科学院成都血液研究所工作,是个有中级职称的研究人员。
我和周为是63年认识的。去年是相识、相助五十年。今年是金婚五十年。金婚纪念日那天我们没告诉任何人,只是我请他到银杏宾馆吃饭,后来他说:“再也不去了,太贵了。”记得以前我也跟他说过:“我只希望退休之后每天有一块钱收入,能把咸菜稀饭吃饱,就满足了。”
四、学生时代
我小时候在明德小学读书。小学阶段总之就是快快乐乐地读书,因为根据父母的设计,我应该二十岁大学毕业,然后就送我到美国去留学,所以我们家里从来不讲究考好多分,成绩中等不留级就行了。
小学初级——四年级毕业的时候,是抗日战争时期,父亲正一心扑在他的建设上,母亲把我们四姊妹带到上海,在上海法租界住了一年。因为想到随时还要走,在上海我们没读书,就在家里。这一年对我有很大影响。当时日本人在南京屠杀了三十万人,社会上出了一本书——记得是郭沫若题词,我虽然只有八岁,但家里还是买来给我看,我看了以后觉得日本非抗不可。而且八一三抗战以后,当时整个上海都在唱“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八百战士守战场”,纪念保卫四行仓库的民族英雄谢晋元,这对我们小孩影响非常深。我在上海的印象就是法国人法租界管理得确实好,英国人的租界差一些,至于民国政府管的那个更糟糕。当时也没想其他的,就想着赶紧把日本打回去我们好回南京上学。
但一年下来,抗日战争还在打,我母亲就把我们四姊妹带到香港,在香港住了一年。香港是个买卖军火的地方,有些叔叔伯伯是民国政府军队驻在香港办事处的负责人,在香港搞军火,父亲每个月就托他们把钱带到香港,换成港元也只够我们吃饭。香港有花天酒地之徒,也有抗日志士,在那我看到了社会的不平等。我们很想回到内地,就先走到越南,但走到那因为打仗走不动了,因此在越南待了一年。我倒没有看到法国人对越南人屠杀或者很不礼貌,但他们非常优越,而越南人非常穷。他们穷到没办法,经常到外面抢东西、偷东西。我母亲给我一毛钱,叫我到街上去买一棵莲花白,我这手接过莲花白,那手刚把钱给人,旁边一个小孩一下就把我的钱抢走了。没办法,我只好把那棵莲花白还给人家,就回家去了。那时候的越南有点像今天的孟加拉。这个时候我也渐渐大了,看得更清楚,觉得誓不能当亡国奴——越南就是因为亡了国,老百姓非常穷,而殖民者趾高气昂地过着非常优越的生活。后来,父亲接我们到昆明待了半年,之后广西桂林待了一年,然后到湖南衡阳待了两年,长沙第三次失守于是又逃难。一路上都在死人,贵州(广西)金城江大火烧死很多人,那时候什么东西几乎都丢光了,只就带着我们几个小孩逃,风餐露宿住在车顶上。最后还算比较幸运,终于到了重庆。
回到重庆,我父母觉得我们几个孩子也大了,再不读书不行了——逃难六七年我们没读书,只是在家里由母亲教一点。于是我进了景海女中——苏州一个有名的教会学校。这时我母亲在淑德女中做校长,我父亲在美国。因为我没有读过小学五六年级、初中,现在一路跨到高中,我读书比别人辛苦得多。语文和英语倒可以应付,但数理化就不行了。我便到街上买了初中数理化的书自学——我很感谢父母从小培养我读书自学的习惯。老师白天上的高中数学我不懂,晚上我就自己补习初中数学,把它拿来读,一遍读不懂读个五遍、八遍、十遍,熟能生巧,终要把它读懂;实在不懂的时候我就去问老师。大概花了一年时间,我把初中数理化补起来了。
抗日战争胜利,复员回南京,我考取了金女中。其实当时明德女中也录取了我,但金女大附中的水平比明德女中高,我当然选择读金女中。我还记得进去第一学期就比垮了很多人,但是我一点没有显山露水,还是埋头读我的书。高中三年级时我是年级第一名,所以毕业的时候学校报送我去了北京协和医科大学。如果按照我们家里的想法,我读下去说不定今天是个名医——我不笨,但是我也不聪明,只不过我认定一件事情就吭哧吭哧做下去。母亲希望我读医,父亲希望我读新闻。我就跟我父亲说:“读了新闻将来出来就业一定要有党派关系,因为新闻必须要讲政治,我喜欢自由,我不想党派把我管上。”当时我父亲还夸奖了我几句,说:“小小年纪还能考虑到这一层。对嘛对嘛,你妈叫你学医你就去学医。”——高中毕业的时候很多人都不晓得要读什么好。于是我开始在金女大医学预科读书。金女大医学预科的设置是教授三年基础课,读完以后再考一次,如果通过,就到北京再读五年医学博士;如果通不过,可以转到生物系、化学系,再读一年拿金女大本科文凭。当时读医预的有七八个人——南京只录取了我一个人,上海录取的几个也到南京来读。可是我内心骨子里到底最佩服的是大伯洪业。说来我们家也怪,我大伯几个孩子最佩服我父亲,他们后来去读工程,没走他们父亲的路;我却没走我父亲读工程的路。所以后来我读医读得不感兴趣了——整天数理化、做实验,觉得没意思。而且当时47年我们进校的时候已经打起内战。八年抗战刚打完国共两党又打,究竟谁对谁不对也不知道,我就想起司马迁的一句话,说读史可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于是我没和任何人商量,自己转到历史系。所以我现在是历史系毕业生。我读书的时候比较清苦,家里只晓得每年开学的时候帮我把学费和伙食费交了,零用钱必须我自己去找。我给老师的小孩补课,每个月有几块钱的收入可以零用,不向家里要钱。
金女大社会学系有社会福利、幼儿教育等专业,在金女大是规模最大的院系,每年占招生份额的二分之一,我们那届招了四百人,有二百人都是社会系的。民国时候“大社会小政府”,社会学在教育里是很重要的,社会系学生出来非常好就业。像李政坤、吴文安、王粹这些都是社会学系的。但当时没有专门的师范专业、教育系。家政系是理科院系,上课内容有营养学(所以很多人出来做营养师)、庭院设计、缝纫(什么人穿什么、什么场合穿什么、颜色搭配之类都要学)、子女教育、楼层摆设、招待宾客的礼仪等等。共产党不重视这些,后来把它取消了,也是可惜了。金女大体育课要求很严格,跳远、跳高、跳箱、赛跑这些都有指标,不及格不能毕业。我们当时二十岁,有一个四十岁的人年年来补考都不及格,一直没拿到文凭,她女儿都读大学了,她还在那里补考文凭。但上课时体育老师的管理是很松散的。我当年是金女大排球校队的二传手,扣球在全南京市没有哪个能救起来,把我们派出去一般都是赢的。金女大学生毕业后就业还是比较好的。金女大总共毕业两千人,近一千人在外国留学;毕业生里结婚的则一般嫁给达官贵人——那都是早早订好婚的。
金女大每个女生宿舍有一个女生指导员,都是吴贻芳信任的学生。她们全部是基督徒,规规矩矩的,管开门关门、检查卫生、管理伙食等。那时校园内有男老师——我们总务长就是男老师,但很少。他们与女生的交流很自然——毕竟是完全西化的环境。男老师住的房子没有女老师、洋人好,都是在边上的平房。金女大是教会出经费的基督教学校,但一点不强迫人信基督教。我们学校没有慕司,都是自己到教堂做礼拜。金女大学生家境总的来说都比较好,当然也有一些穷学生,吴贻芳就会给她们一些工作做,减免学费。但即便家境不同,大家相处得都很好。学生社团中规模最大的是学生自治会,由学生自主管理,学校不参与,组织活动较多:办图书馆、舞会、读书会……李政坤是学生自治会最后一届会长,当初竞选的时候王粹珍、王端一(肖林)都出面加油,出头组织人马,终于帮她选上。李政坤确实是人才,嘴巴会讲,踢踏舞跳得全校第一好,学习不用功但考试没问题,聪明到极点,一表人才,长得也不错,又是上海一个企业家的女儿。她父亲是木炭汽车的创始者,抗日战争时期做出很大贡献,但后来他们整个家庭除了她之外全部被划为右派。另外还有共产党成立的实践社。金大和金女大系与系之间也有联谊。可我不怎么参与交际活动,当时隔着一个大操场人家就喊我“夫子”——所谓“夫子”就是说我爱读书,我那时一有空就到图书馆。
民国时候教育崇尚独立人格、自由思想、尊重学术。金女大的“厚生”精神是潜移默化影响我们的,至于每个学生如何理解,无需追问。我母亲毕业的华南女大“受当施”精神也是如此。华南女大的校长王世静是我母亲的好朋友,我们叫她Lucy阿姨,说我母亲:“你太能干了,可惜被绅哥夺去了,不然你要留在学校的话还会做我最好的助手。”她每次来南京就住在我们家。记得抗日战争时我们在衡阳,有次她好像是为了去重庆教育部述职,专门到衡阳我们的家里住了几天。她最后是九十多岁去世的。共产党跟民国时候培养学生最大的不同,就是前者培养技师——比如培养出的教师只要照着教材把内容灌输给学生,任务就算完成了;后者培养大师——当然也不是说培养出来个个都是大师,但到底能培养出个大师。一般来说,民国时候校长都是很有学术水平的,校长凭人格魅力能够把一些好老师请来。但今天是教育部分配教师,不要也得要。另外,那时的老师不为名利,记得我的历史老师王思治,冬天没衣服穿,冻得缩在那给我们讲课,讲着讲着就说:“今天米又涨价咯——我那点工资一斗米都买不到咯——”然后不讲话站在那,老师望学生,学生望老师。
五、革命岁月
1948年——金女大读到第二年的时候,我离家了。
1948年10月,浙大学生自治会主席于子三被国民党特务迫害致死,我写了《真理何在》贴在墙上,王粹珍、吴文安和肖林她们三个党支部的看了这篇文章,觉得我这个人的思想可以争取,就分工由肖林接近我。那时我和党员还没有任何联系——本来我和肖林不住在一个宿舍,并不认识,我又比较爱读书,不太与人交际。肖林经常找我聊天,让我做点事情。肖林这个人轰轰烈烈,整天像个革命者一样穿件红毛衣在校园里走进走出。她和王粹珍两个人当时在校园里红的不得了,是红得发紫的,都上了黑名单。吴文安这个人则非常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人家根本不看不出她是党员,当时党组织给她的任务也是不要显出自己。我基本上也属于看不出来的人——一个团体总还要有几个看不出来的人。
1948年12月,我入了南京地下党。当时的党支部委员肖林(后来读了清华)、徐悲鸿的女儿徐丽丽(徐静斐)——当时还不是党员、我三个人同日出发离开南京。(我们这三个人后来也是同日参军的——大概49年的1月初。)走的前一天,同学送我们,邓敬苏还哭了一场。(邓敬苏当时还没入党。她直到六十年代才入党,具体什么原因我们也不好问。我觉得也算是上帝赐给我们成都校友会一个邓敬苏。因为邓敬苏这个人特别活跃,有时候我们成都校友会在一起没话说,只要她一来话匣子就打开了,尽管她说的东西不一定怎么样,但是不冷场,她又是我们金女大中最年轻的,所以我们选了她当会长。)那时是冬天,我们三人专门买了老布褂子、土布棉裤、还有很土的棉鞋穿上,每人带个小包,带把油纸伞。我们三个人之间走路时一直保持一定距离,由于都会说南京话,逢人便说是回乡。当天赶到南京火车站,那里等着个交通,跟着他挤进一个车厢,铁门打开里面什么位子也没有。到了芜湖,下车的时候交通先下,接着肖林下,然后我下,最后徐丽丽下。当时我们都很紧张,也不晓得那条街什么叫名字,只跟着走到一家人家——交通的姐姐家,从后门一个一个进去。住了一晚上,第二早上五点钟出发,走到江边,见交通跟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打招呼。(那老头是个地主,也是当地帮会的头子——却也是帮里年龄最小的一个。因为他有船,共产党当时就和他商量好,答应了优待条件,让他每隔几天帮南京党运人过江。这人后来投奔了新四军。)我们过了江,到他家住了两三天。他家虽然是平房,但房子很多,在那我看到有帮会设的坛。他有两个老婆,他的几个孩子是小老婆生的。交通后来半途把我们交给周群,走了好多天,到了游击区。游击区天天都在闹警报,生活条件也不好,我们跟着周群都是在镇上很小的旅馆住。我们五男五女里头有八个党员,便成立了一个支部,书记是周群,两个执委是肖林和叶镇。我们一方面学习,另一方面到连队教战士唱歌,解答战士关于城市里的问题(为进城做准备)。我们每个人每天轮流煮饭。我入伍是从入党算起的,当时给我的待遇是排级干部。
后来我们到了大别山,之后渡江战役去了南京,几个月后我和肖林从原来的三野调到二野,参加了西南服务团,长途跋涉走到四川。当时我和他们有个不同(改革开放之后他们才告诉我的):因为我的家族整个都在台湾或美国,所以尽管抓不到我什么错,我却一直是被内控使用的。我做了内江市政府文教科的科长,主管内江市的中学和小学,管理人员安排、经费之类。大概两三年后,由于当时大学生很少,内江地委宣传部部长肖波看中了我,把我要去在内江地委宣传部做干事,行政级别十八级,相当于科级干部。到了宣传部,我主要管干部理论教育这一方面的工作,组织大家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书籍。一直到1957年,地委宣传部里有几个人被划为右派,我作为他们的领导被划为极右派。
我一没鸣,二没放,三也没写大字报,被划为右派就只是因为我的整个家族在海外。另外在1955年的时候,人民日报发表一篇社论《叛徒铁托》,当时学习会上我说:“铁托不该做叛徒,斯大林把他开除九国情报局不对。因为二战期间他是国际反法西斯纵队优秀的队员,而且他领导南斯拉夫人民打退了德寇法西斯,解放了南斯拉夫人民,你怎么能说他是叛徒、敌人、开除九国情报局呢?”我不过随便在学习会上讲了一下,没想到这件事时隔两年又被翻出来,说我是“国际帝国主义在党内的代言人,胆子大得很,别人只是对国内的事情有意见,你连国际上、斯大林也要反对”。当时划右派有六条,其中第六条是破坏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团结。他们就把这条给我安上,我心想:我还真了不起,小小一个人就破坏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当时的形式谁都不敢替谁说话,如果谁替谁说话马上把也被划成右派、家破人亡。送我到农村乡下劳动改造的头一天,宣布我是极右派分子,宣布三开:开除党籍、工作、家籍(爱人和我离婚)。那时候我爱人把几个孩子也带走了,我一个人举目无亲。去之前我想:不管安排多长时间,每天二十四小时就念一个“忍”字,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觉得这个“忍”字确实有点效果。后来在小学里有些老师专门带着学生站在天台上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给我听,我听了也无所谓。
我参加革命以后,一直紧紧抱住的思想是一生交给党安排,党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所以党安排我当右派我就当两年右派。那时候我也是糊里糊涂的。但我没想到,后来一当当了二十几年,而且也没想到后来这个右派会是贱民。
六、1958—1961年简阳改造
第一次带帽后,我在简阳农村劳动改造了四年,而这四年正好碰上我们国家自然灾害饥荒。
先说第一年。5 8年3月份,把我一个人送到龙泉山山顶大兴场,那个地方下山要四十里路,可以防止我逃跑。当时我被安置在高级社支部纪律检查委员易图明家,易图明人比较好,但家里很脏,人畜混住。他家两弟兄,他弟弟抗美援朝在朝鲜牺牲了,国家给他母亲一笔烈属抚恤金,多少钱我不知道,只晓得可以买一头牛——他们家买了一头牛。他母亲每天牵这头牛,说这头牛就是他的儿子。但他们家连个牛棚都没有,牛就拴在房子前面一个树上。易图明的妻子是高级社的会计,这个人像一个知识分子一样趾高气昂,从来不和我说一句话,我也不和她说话。到那第二天,早上天没亮就起来,跟着易图明到坡上干农活,一干干一天,我之前没干过农活,觉得相当累。出工回来帮他家烧火做饭。那时没灯,都是点灯草,而能不点更好,所以一般没什么事就睡觉。后来,跟着他们生产队做活。当时我个子大,很瘦,他们不让我用锄头,让我担。前两天我虽担不起来,也还是咬牙担了。除四害那时候要看政绩,全村都在赶麻雀。当时家家户户把竹竿上半截掰开,下半截一摇哗啦哗啦响,放在门前。平时大家并不去赶,但只要上面有人来,马上就到门口摇,而且架势很大,“赶麻雀哟,赶麻雀哟”。后来易图明告诉我,这个必须做给他们看,不然要打屁股——一极打一级的屁股:生产队长如果不积极打麻雀,大队召集各生产队长时最不积极的就要趴在凳子上被打屁股,而且要打烂;大队到公社开会,如果不积极的话要选两个打屁股;公社的社长到乡里开会,也选两个打屁股;一级一级打上去,县里打不打就不知道了。(除四害不积极的惩罚是打屁股)这件事简直太滑稽了,给我印象非常深。如果真的把麻雀消灭了,今天怎么看得到麻雀。那时一般吃红苕汤——红苕切成块块煮一锅汤,条件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就推点玉米粉撒在里头。腌得有点发臭的咸菜切一碗放在桌子上可以吃好几天。易图明的妻子因做会计每月有点收入,另外又养了鸡可以卖点蛋,所以一个月可以吃一次肉。吃肉的时候会吃点干饭——不是纯干饭,里面放了点红薯。他这家还算是比较好的,可能还有更差的。十月份公社化的时候,从内江地委机关来了很多下放干部,分到各个公社。易图明这个队来了十几个人,分到各个农民家里吃饭。他们后来感到不太合适,觉得要自己主持;当时他们也带了粮票,就想找个人煮饭,于是找到我,我成了他们二十个人的炊事员。买肉买菜不是我的事情,我只管两口大锅——一个锅煮菜,一个锅煮饭。我做炊事员时他们很满意,我自己也有了休息的时间,说起来这还要感谢抗战八年在家里学了煮饭。如今回忆起来,我觉得四川的1958年还不如江苏、安徽的1948年。
过了冬天,到了第二年。没多久上面要把我们重新转移,调到龙泉山的中心社。那个地方比大兴穷。我当时被安排在副社长家里。中心社全部是坡地,收成不行,不好吃食堂,都是各家吃。社长家连米都没有,长年吃土豆,而且也不是什么好土豆,个头就一点点大。吃饭的时候,桌上一碗土豆,大家围着吃。对于出工,印象最深刻的是要挖地三尺,把下面的红土挖上来,上面的肥土全部埋到底下去,那时以为深耕才能增产。挖地这事连那些贫下中农都受不了,更别说我,常常挖得全身都疼。尽管如此,人家还是说我“别看是知识分子,挖得倒很认真,比我们还好一点。”早上吹哨子出工,我单身汉一个,起床后还有时间把头发梳整齐、把衣服穿好再出去;他们有家里人的,每次都是蓬头垢面把小孩背在背上出工,生怕去迟了要扣饭。当时说贫下中农当家作主,实际上贫下中农过得并不比我好。而且农民是最实际的,他们看到我不骂人、不打人,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是挺好的一个人,便没有理由欺负我。后来有人问当年有没有人禁锢我,我说:“当时人能活下去就不错了,哪个还去管哪个啊。”
59年3月,上面下政策,不让我们各个社的右派及下放干部这百来人在山上了。下放干部由派的车运到坝上红塔区,我们几十个右派没车坐,只好走下山,在简城吃了顿饭,继续走四十里路,一天共赶了八十里路。我到的这个小队只有我一个右派。我被安置在支部委员李明浩家里。当时他大概四十多岁,我们叫他妻子杨大嫂。他家有两个小男孩。坝上是沙地,又靠着沱江边(当时沱江水非常好),所以公社长期丰收,生活要好一点,劳动也没那么辛苦。我依然挑担子,三顿饭在食堂吃红苕稀饭或者玉米稀饭。因为不想公社化,农民已经把粮食天天煮干饭吃光,家里箱箱柜柜也都拿去烧柴或卖掉,所以那里吃食堂有个问题——没有柴火烧。于是只好拆地主家房子,拿房梁之类当柴火。公社化时极需肥料,用的老墙泥是地主家房子拆掉后拿墙打成的粉。所以后来生活困难饿死人的时候,往往是先从这种成分的家里头先死人。
59年下半年到60年上半年没盐吃,下放干部有意见便向上面反映。于是,又下来政策,机关需要的有些下放干部回到机关,其他的调回内江安排在农场。但有一个最后没调回去——我。因为在生产队我孤零零一个人,没人通知我,所以我有一天出工回来才发现所有右派分子和下放干部都走完了。因此我在坝上总共待了两年。坝上食堂不开灶后,在校中学生因有国家配粮倒没问题,但整个生产队便开始吃生了。大家早上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到垅垅里头吃生——只要没被干部看到,大麦、小麦、豌豆、玉米偷来之后当场就吃。记得玉米播完种,玉米苞苞刚抽出来,大家就把它摘下来,剥开叶子,吃下去,向上面汇报说因为灾荒没收成。于是第二次播种,播完刚刚长出来又把它吃掉。如此接着播第三次。我还记着第一次吃生的情形。有一次,我跟着几个小学生(当时没饭吃,小学生不上学),走到很远的麦地里,把大麦摘下来,须须烧掉,然后用手搓掉壳,吃里头半生不熟的。
其实我们那个地方本来是丰收的,但因为干部浮夸上报,59、60年两次交公粮后,粮食全部被收光,一颗不留。有一次我问李明浩:“粮食都收光了,怎么办?”当时我站着,他坐着,他只回答:“看一下再说吧。”当时把要交公的豌豆堆在一间土房子里,以防止晚上有人偷吃。土房需要派一个人看守,把门拴住不叫人进去。但找人守难免会偷吃。我单身,再怎么偷吃充其量也是一个人吃;但要是找其他人的话,就会带一家人去吃。所以他们干部商量就派我去守。我守的时候,确实每天晚上都偷吃,想着把它吃饱再说。粮堆在房里,没锅没灶,只能吃生。我在那守了好多天,直到把粮收走。记得60年那次收粮,清点时少了一捆,我们大家知道是生产队长自己在集中粮食时乘乱偷的,但是都不说;因为我们平时偷粮他也没说。吃生的缘故,我那时从来没解过干的大便,都是水泻。我泻了两年,泻到最后整个人就肿了。记得肿到有一次摔倒都爬不起来,最后还是一个炊事员把我抱起来,我再慢慢走回去的。60年的下半年我病过几次。我总共打过两次蛔虫。有一次我肚子鼓得很大,叽里咕噜地响,买了打蛔虫的药吃,一次打了四十几条蛔虫。另外曾经晕过几次,每次晕都要睡上两天。那时没有床,只有没多宽的门板,睡上去不能翻身,否则会跌下来。有一次我起床后根本走不动,扶着墙半天走一步。那时候也有好人照顾过我。附近的老太婆看到我的情形,会烧点开水给我吃,有时拿点很小的玉米,放到四川冬天取暖用的盆里(当时没有锅灶,哪家烟囱如果冒烟马上就有人过去就把锅灶打烂)烤到半生不熟给我吃。还有一家的三个小孩子,把喂猪的牛皮菜割完后留在地下的根挖出来,替我煮了一大碗。此外同住的打到蛇,也把它切成段放到小罐里,煮好了给我几口吃。另外,记得隔壁有一家人,他家最好的一个儿子,有次坐在门口,头靠在门框上,脸惨白,第二天,见他倒在门口地上,死了。我是眼睁睁看着他饿死的。他母亲有一次打到一只大老鼠,把它烤干了,切成几块,拿了一块给我吃。所以我还算营养比较好的。后来我跟人说:“除了死人我当年什么都吃过。”不过再去看这些人时,他们都不在了,不然真该好好感谢的。大队支部书记办了营养队,专门收留重病病人。但实际上如果当时我住在里头就完蛋了,因为住在外头我可以偷吃,他们住在里头的就只能吃菜汤、糠。我背后住的一家人——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两夫妇先后饿死,小孩就是因为到处偷吃所以没饿死。(大人与小孩不同,乱吃生会拉肚子,拉到最后没营养就死了。)我们那个生产队每天都在死人,连大队支部书记的母亲和妻子最后也都饿死了。天天要埋死人,抬人上山。我也曾抬过一次死人。结果最后抬死人都找不齐四个男的抬,只有三个男的,只好叫食堂的炊事员来帮忙把死人抬出去。有一次,我在坡上遇见一个男的,大概四十岁,他跟我说:“我不能倒,倒了没人抬尸。”结果第二天我再没看见他,一问,他当天晚上就死了。后来那里死了人没人哭,也没人叹气——人死了就抬出去,像每天要吃三餐饭一样,没当回事。那时候真叫人命不当命,所有人都麻木了,包括我自己。
一直到60、61年交界的时候,他们跟我说:“你是个大学生,死掉可惜了,不能老待在这里。在我们这就是死路一条,应该给上头写信看想办法把你弄出去。”我就给简阳县委写信,说:“我现在非常困难,而且病了也没吃的。怎么办?”61年上半年,简阳县委书记派人来把我调到贾家区一个生产大队——万斤坝。那边没有右派分子,只有两个被划为“右派学生”的中专生(那些人后来遭遇很惨)。大队支部书记人很好,他说:“我们万斤坝这么多年没死过一个人,弄这么一个重症病人,万一死这了,我政绩上有污点。”,所以对我比较照顾,三餐稀饭管吃饱。他见我人肿的那么大便只叫我去撒种子,再后来看我连撒种子都不行了,就叫我去守红苕(红苕开始结果的时候会搭棚,让人坐里头看着这片红苕,如果有人来偷就喊人来)。我每天坐在棚里,吃饭时和他们一起去食堂。在那待了半年,人好了一点。
突然政策又变了。下放干部要调回成都机关,我们几个人就调到禾丰区普安公社。那里非常落后、贫穷,比在山上时还穷。公社一排房子全是残垣断壁,没有屋顶。再一了解,因为没吃的,这个队的人起码死了一半多。当时还有一个政策变化——食堂解散,各人找吃,买锅买灶。我的肿那时比原来好一些,已经可以走了,便继续干活。但每天就我一个人干活,我从没看到队里的那些下放干部干过活。有次我遇到一个简阳体委干部在地里摆龙门阵,他说:“我肿得回去吃了好几天母鸡才过来。”下放干部们有工资,轮流偷偷跑回城里待一两个星期,回来时带着大包小包的点心、米、面,他们每个人都有个铁箱子,就把那些带回来的东西锁在里头,防人偷。但那时人饿得已经不讲什么君子作风了,会互相翘锁。记得有一次某个干部和人吵起来,说:“昨天我的米还是五斤,怎么今天就只剩两斤了!”当时一个月只给我十多块钱,而且还拿不到,都被扣掉补贴生产队了。我们每天只好背着背篓,走很远到山上去摘桑叶之类能够吃的叶子。辣椒叶我们也吃,把它摘回来揉烂烧着吃。山上的蜗牛,我是看到一个吃一个,就那么生着吃。南瓜花、红苕叶这些都算比较高级的,一般是哪家种哪家自己打牙祭吃,我们吃不到。每天上山的时候我还会打柴,打了很多柴,准备煮饭、过冬用。当时生产队长也吃不饱。记得有天下大雨,生产队长找我去偷瓜,我怕他后来把这事赖在我身上,没答应他。那时候认为喂鸡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不准农村喂鸡,但任务派下来又要每人交半斤蛋。农民很老实,只好去偷东西卖,卖来的钱买蛋上给城里人吃(那时候叫“上蛋”,家家户户都要“上蛋”)。另外,大跃进时为赶指标,一天没睡觉,半夜三更还要点上火把种田。记得简阳的百万人口最后变成七十万,起码死了三十万。荣县那个地方当时饿死了一半(详细数字不清楚),后来农民暴动要到县政府打县委书记徐文正,地委为了保他,把他调回地委。荣县之所以是内江区饿死人最严重的,就是因为徐文正强迫命令,浮夸上报。
七、1962—1966年乡村教书
1961年年底,中央来新政策,觉得我们这些右派在农村待了几年,有些表现得不错的应该收回来,于是让地方把名单交上去。本来我并没什么突出表现,但我这个人听话,从来没发过一句牢骚,简阳县委书记王栋就说:“她原来是地委干部,人家下来四年,没有发一句牢骚就算不错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他这一句话我才得以列入调回名单。有些没被列到名单里的人,后来一辈子就这么在农村里生活了。
被调回简阳城里后,我们三十几个右派被组织在一起学习约一个月。这一个月一方面是学习,一方面也是为了让我们吃饱饭,调整精神,不然蓬头垢面的不好分配工作。回城之后大家当时的心理状态依然非常恐惧,因为经过那几年改造人的心理都有点变态了。我觉得我还好一点,因为我每个月会花一块钱订一份报纸来看看。如今我内心非常理解他们那些曾经被划成右派的人,要叫他们、包括他们的子女现在完全相信共产党是做不到的,尽管他们嘴上不说。
学习一个月以后,我被分配去四川旌阳石板区去教小学。有人议论说:“你一个大学生怎么会奔到小学呢?”我说:“我没教过小学,是一个门外汉,也算新鲜事物,我愿意去。”临去前,我在区委的一间房子里被宣布摘帽,成为摘帽右派。那时揭帽右派工资定得很低,二十五块钱一个月,一般都分到小学。二月份,我到中心小学报到。开学的时候校长跟我说:“你不能在我们这报到,你得到五十里外的芦葭小学报到。”我想: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和简阳比,五十里算什么。所以我当时高高兴兴地就去了。
我在芦葭小学教了一学期。教小学生很快乐,小孩子有时候会爬到我腿上——不管男生女生,很可爱地一下坐到你的膝盖上。我那时是整个小学工资最低的,每个月另外有十九斤粮食,交九斤给食堂,剩下的我就到市场上买人家用作猪饲料的红苕皮。(因为我那点钱买不了什么好东西,红苕得要几毛钱一斤,所以我不管那么多,反正觉得红苕皮比发的干粮好吃得多。猪能吃,人也就能吃。)那学期我每个月都要买一大包红苕皮,买回来乘着食堂锅灶还有余火,把它倒到锅里,然后把它包起来收好,饿的时候拿出来吃。小学教书期间,有时我会到简阳中学借些器材给小孩子,他们都觉得挺好玩的。另外虽然离着五六十里地,我每个月还是会跑到城里的图书馆去借些书看,主要是初高中数学课本,重新温习。(我这个人就是一直追求上进,现在直到八十多岁了我才开始学习中医。)放暑假的时候,小学老师们没事干,打麻将,我不会打,有一天他们就说要教我打,结果刚坐上麻将桌县教育局长来了。蒯局长说:“你们这洪老师我们要调走,你马上收拾行李,车就在外面等着呢。”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行李,就一个网兜装着些换洗衣服和鞋子,用不了几分钟就收拾完毕,上了他的吉普车。于是,我被调到位于县城边城乡结合部的红塔小学教了一年书。从红塔小学那进城要不了五分钟,我便可以经常到县图书馆看书。我在两个农村小学教得都还不错,后来有人说:“你是大学生,教小学有点屈才。”我说:“不,正因为我没教过小学,所以我对小学很陌生,我应该好好把它教好。”
当时简阳县对中学老师,尤其中学英语老师相当重视。有一天我在路上遇到县教育局管师资的,他问我:“现在中学非常缺老师,你愿不愿意到三星中学去?”三星中学是民国就有的老中学,离县城很远。在中学和小学教书工资一样都是每月二十多块,但教中学是多做贡献,我很愿意去,便马上答应了。暑假的时候,他把我调到三星中学。正是在三星中学我认识了现在的老伴周为。我本来想去那教数学,但校长还是让我教英语。(那个校长我们现在还有联系,我依然叫他杨校长,我跟他说:“你也还叫我洪老师,因为我们是老关系。”)我在中学教英文时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头,教得比较好,被评为“四满意”(“家长满意、社会满意、领导满意、学生满意”)教师。记得有次开会,我说:“你们别看我现在教初中,我以后还是要教高中的。”(其实我心里想的是还要教大学,但毕竟没说出来。)那天有一个平时和我关系很好的老师就说:“你是个揭帽右派,叫你来教英语已经是恩宽了,你还想教高中?老老实实把你的初中教好就是了。”我也没作声,一直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句话鼓励自己。当时学校里很多活动不让我参加,我想:不让我参加就不让我参加,有时间正好能好好看书。别人不愿意和我讲话,我也根本不在乎,没拿它算件事。有些老师在街上见到我是不讲话的,后来他们跟我说:“当时我们不敢和你讲话。”我就说:“不讲话好嘛,不讲话我口水留着,保养身体。”在那所初中教英文的三年,我待遇很低,比学校里工资最低的工友的工资还要低,先是二十多块钱一个月,后来是三十多块钱一个月。正是在三星中学我认识了现在的老伴周为。我们当时的情形有一点同病相怜——他不断遭歧视;我就更不用说了,是一个贱民。
八、1966—1976年文革改造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所在的乡下中学找不出人可以批斗,我就又被揪出来了。1971年,简阳县公安局把我弄到万人大会上,给我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因为我教书教得很好,当时学校要求我继续上课,我坚决不上,说:“都说师生是同一战壕的同志加兄弟,现在你们把我带帽了,我既不是同志也不是兄弟,这书我也就不教了。而且如果学生说我有问题打了我怎么办?”学校说:“我们保证学生不敢打你。”我说:“不行,不给我摘帽我就不给你上这个课。”所以十年文革我没有上课,其间被戴帽六年,接受劳动改造。
我那时每天扫地、扫厕所、打钟。打钟还是很累人的,早起、吃饭、上课、下课、自习一点不能弄错,不然全校工作就乱了。后来我得甲亢病了几年,病得非常厉害,整天抖,吃了就拉。当时我二十几块钱的工资保不住,一个月只给我十五块钱,我一直是靠周为维持的。周为人很好,还说:“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医好。”虽然病着,但我想还是要为国家做一点贡献。所以,我就到五金店,买了捡狗屎的钩钩,用生产队送的柏木把子安起来。(那个钩后来我一直带着的,这次搬家才留在老屋里。)我每天出去,一方面是为走路,一方面也是去捡狗屎、人粪、马粪、猪粪之类。捡完后把它们全部堆到一起,然后通知附近的生产队派十来个人把这些带回去。我那么多年下来,前后共捡了几万斤狗屎,也算终究能做点事情,这让我觉得很快乐。当然我也挨了很多打,有老师也有学生。有一次在厕所里,他们把我打翻在地,有好人跑回去告诉周为,还是周为把我背回去的。(后来他们有些学生觉得当年对不起我们,在我们八十岁的时候把我们请回去做寿。这也是这个学校唯一一次给某个老师做寿。)那时不管他们给我的待遇再低,再看不起我,我都一直努力做事、努力学习,不和他们计较什么。毕竟,当时离开父母留在大陆,就是想为我们中华民族做一点事情。所以,有什么机会我就做什么事,有机会给我教书我就教书,没机会给我教书我就去捡狗屎。我不是为了名利来的,如果为了钱,为了优越的生活,我完全可以跟着我的父母走,何必留在这里。而且他们这样对我是错的,我相信,将来总有一天柳暗花明又一村。
当然,我改造的时候也遇到不少好人。比如有人欺负、打我的时候,有些农村老太婆就说:“你们不要去整她哦,你们看到没有嘛,她的两个耳垂比你们大,她以后日子比你们好过。”另外有件事我现在想着觉得还很挺滑稽。第二次带帽那天,大家都觉得我这个人从此以后没有希望了,但农村居然有几个人买了几斤鸡蛋来看我,悄悄说:“你要好好营养营养啊。我们看了你的相,像以后要发达的,我们这个鸡蛋送给你,你吃了好好保养啊。”后来听说我要出来了,他们还都高兴得不得了。还有,文革最后两年,调来一个书记叫吴学良,这个人当时没有多大年纪,也没有什么学问,但是有一颗善良的心。当时猪肉很紧张,老师们每个人出了一两块钱买了一头小猪,过年的时候分肉吃,他们有人说:“洪范应该叫她去喂猪。”吴书记就说:“她是从来没有喂过猪的,猪万一死了,她一个月只有二十块钱是赔不起的,你们考虑好,如果还是想让她喂,那我就让她喂。”这些老师一想,就算了。总之遇到这一类事情他都替我解围,所以我们后来成为终生的朋友,直到前两年他去世。现在我们和他的夫人、几个孩子还保持着来往,彼此看望。这些好人都是对我的一些鼓励。
这期间,我做了一件事情,对我影响真的很大,也是我日后能够很快翻身的重要原因——我自修了华东师大英语系的全部课程。我当时买了词典,把英语词典从头到尾学完,英语词典里每个字我都知道;如果哪个不知道,我就重学。接着,我还自学了法语、俄语课程。教材是周为托别人买的。那时候不像今天,没有录音机,也没有老师教,都是凭原有的英语基础自己慢慢看口型图像。所以,我虽然不是外语系的学生,但后来我做了外语系主任。这也要感谢我的父母、我的家庭,毕竟书香世家每天只想着读书、报国,想着给老百姓做事。所以说,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不要对前途悲观失望,社会虽然当时可能不回报,但迟早还是会有的。同时,做事要一件一件来,不要到头来一件都没学好。
九、续写传奇
文化大革命结束,有一天进城,我遇到公安局长,问:“被你们带了帽了,你看怎么办?希望你们揭帽。”公安局长说:“我们还不知道你被带帽了。”(这个事情地委统战部都不知道,就把我弄来做了六年的五类分子,当年我为不拖累学校在批判会上与地主他们站在一起站着。)当时中央文件规定,第二次被戴帽必须要经过省委统战部批准。于是公安局一层层通知,1977年3月,我第二次揭帽。两次揭帽通知书我一直留着的,后来搬家去美国的时候不晓得被哪个搞丢了。
揭帽后77、78年两年我在教高中。78年,成都市有四个研究所的三十个研究人员被国家批准到美国留学,但他们的英语不行,需要找一个人来补课。当时他们找到肖林,肖林说:“我的英文不行,我给你们推荐一个人,但这个人是右派分子。”他们说:“我们管她什么右派左派,只要把我们的英文教好就行。”所以,有一天我接到电报,他们说:“请你做个准备,三天后我们派专车接你。”那时我们那个小乡场就沸腾了,说:“我们中学的洪老师,成都市要接她去教英文呢。”去之前我跟周为两个人商量,我说:“我们翻身的机会来了,我们要走出这个大山。这次机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你看是我去上课你做我的助手,还是你去上课我做你的助手?”我想反正不能两个人都去争,争了以后肯定两败俱伤。他就跟我说:“你的语言能力要强一些,发音要好一些。你去一线,我甘当二线。”(四川的英文到底比不上南京的英文,南京金女大更不必说,除了中文课,其他课全部英文授课。)于是,到成都后我每天给他们上课、补英文;周为批改作业、管后勤生活。一个月结束后,他们去美国前跟我说:“你怎么会在乡下教书呢?你这个英文比我们孩子的中学老师强多了。”我老实跟他们说:“因为我被划为右派,能叫我教书都是给我的恩了,我还能说什么。”他们说:“这样,我们想办法把你调到成都来教行不行?教我们孩子那些学校。”我马上说:“不行,如果是中学,农村中学更需要老师。你们城市中学找老师容易。”他们想了一下,说:“我们推荐你去大学教书怎么样?”我马上回答:“到大学教书说明我对国家的贡献更大,而且当大学教师可以培养很多中学教师,我当然愿意。”他们说:“既然这样,我们一定推荐你到大学教书。”除此之外,他们觉得那一个月应该给我一定报酬,但一打听我一个月工资只有那么点,拿不出手,就跑到教育局专门去问,教育局就说:“这个起码中学四级,你就给她八十四块差不多。”他们回来就给了我八十四块钱。回去之后我汇报一个月干了什么,说到我得了八十四块他们都沸腾了,说:“今后小孩都要读外语——一个月可以得八十四块。”
78年下学期那半年我还是继续在高中认真教学,教毕业班。当时担心中学教师流失,要当大学教师须得地区批准才能走。成都市里几个大学同时来要我,我都没走。后来地区最好的师专内江师专调我去,我答应了。我老伴当时还不同意,说:“人家市里大学的要都没去,你这个区里的……”我说:“去了再说,我对前途很有信心。”79年到内江师专后,我筹建了外语系,招来的外文系毕业的教师中好几个是当年所谓的右派分子。我教书一年后,接到妹妹从美国来的信。在我48年离家后,家里人一直在寻找我的音讯。尼克松访华时,叔父随代表团回到中国,托人打听我,但他们是在山东、江苏、浙江沿海一带打听,没想到我会跑到四川来。后来有人告诉他们,说我原来的那个先生现在是四川粮食厅的厅长,建议他们给粮食厅写封信看看能不能找到。于是我妹妹就写了封信给粮食厅。那封信在四川省内转过来转过去,转了半年才转给我,到我手上时那封信已经破烂不堪,三条边都裂开了。后经内江地委同意,我就去美国见我母亲。那时候她年事已高,弟弟妹妹也很想念我。我在美国待了一年多,访问了新泽西州(我妹妹在那)的两所大学——私立大学rider university和公立大学Trenton state college。当时我没有正式的学历,做不了访问学者,便在education department做visiting educator。那时候我国社会发展很快,每年要成立一百多所新大学,十年就是一千所,但所有大学的管理却非常混乱,所以我就在这两所大学专门学高等学校管理,每天去拜访校长,和他们聊天,参加他们的会议:系主任联席会、校务会……美国人是非常开放的,我去听会他们都非常欢迎。同时,我学了教育学和心理学,因为改革开放之后,心理学是成都刚恢复的一个学科,教学非常缺人,后来我教心理学一直到七十岁。我在美国一方面读书,另一方面也在宣传中国(不然人家没有收获也不会理你)。
从美国回来,学校当然很重视我,我后来在内江师专做了党委委员、副校长,最后内定为党委书记。同时,省党代会召开,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选为党代会代表,到成都来开会,还没来得及闹清是怎么一回事我就被他们选为省委委员。后来,原在西师(西南师范学院,85年更名为西南师范大学)的省委委员退休到顾问委员会,他觉得自己那个部署大学没有委员好像很丢人(重庆大学、四川大学都有),于是就把我挖到重庆北培西南师范大学评了一个副教授,之后我又当了副校长。在副校长期间,我教育科研双肩挑,教授“外国教育名家论著选”、“美国教育”等课程。88年,我快要离休了,老伴想着成都气候好、道路平、蔬菜新鲜,便想在成都定居养老,于是我就向省委申请。后来省里便把我安排在四川省卫生管理干部学院(《金陵女儿》:四川生殖卫生学院),还给了我一套房子。我觉得不能拿了房子不干事,所以没离休,又继续工作了几年。最后这个学校合并到成都中西药大学,因此我现在是成都中医药大学的离休干部。
所以,人家说我的经历有点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