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金大化学系46b级毕业生,现年97岁。在我漫长的一生当中,最难得的、也是最难忘的恩师有三位,他们分别是李方训、戴安邦、裘家奎。这里就让我来谈谈恩师李方训吧!
一
我是在成都土生土长的。先后在成都石室中学初中(62班)及高中(普13班)毕业,然后考入金大,于1946年毕业。快毕业前,在成都华美女中教过书(化学及数学);刚毕业,便去彭县县中任教(英语)。总认为,这一辈子就留在四川教书,服务地方桑梓了。竟没想到在1946年10月初的一天,突然接到李方训恩师来电,邀我回南京母校工作,担任他院长室秘书(主任)。
恩师是江苏省仪征县人。1925年毕业于金大,1928年赴美留学,1930年获美国西北大学博士学位。和我素昧平生,为什么要我去他身边工作呢?世间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关心呢!想来想去,我认为很可能是出于他对我的关爱!
物理化学是我们化学系的一门最重要的学科,恩师便是华西坝上唯一的一位物理化学主讲教授。华西坝上五个大学的化学、化工两系在读学生都要必修并听他授课。因此学生人数众多,规模空前。当时课堂座位顺序是按“姓”的英文字首排位的,我姓印(Yin),英文的字首是“Y”,理所当然的就坐在课堂的最末尾了。尽管我坐在课堂的末尾最不“起眼”的地方,但我听他的课却非常认真,学习十分刻苦,因此两个学期以来我都取得了特别优异的成绩,名列班上第一。我想,关爱的原因也许就在这里吧!
二
来到他身边工作,一直到他第二次出国前为止,时间虽然不到一年,却有许多往事刻骨铭心,令我终生难忘!
首先难忘的是他恩同父母情谊。恩师待我形同己出,像待他自己亲生子女那样疼爱。例如,他唯恐我在从成都去南京的路上受苦,特意托人为我买好机票,安排我从重庆珊瑚坝机场起飞,直达南京。又如,从成都去南京的路费不菲,我一到南京他就安排悉数补偿给我,免除了我的后顾之忧。最令人难忘的是,他常邀请我到他家做客,由李师母(林福美教授)掌厨,盛宴款待;在座的除恩师夫妇二人和我之外,就只有金陵女大化学系主任、著名有机化学家吴懋仪女士(单身,未婚),再无外人。
第二难忘的是他强烈的教学热情。恩师热衷于教学,十年如一日地把自己的大部份精力倾注于教育青年一代。他除了开设物理化学课外,还开设难度极大的“量子化学”课。“量子化学”非常难懂,但他讲课总是深入浅出,形象生动,不仅带领我们好好学习,而且还要我好好配合他做些量子云方面的实体模型。在做模型上,我有点笨手笨脚,哪能做得好呢!我深深记得,多亏我爱人来何初(川大史地系毕业,后考入南大地理研究所,毕业后分配到华东师大,继转调西南师大)心灵手巧,用线、棉花、铜丝、橡皮塞等替我完成了任务。模型做好,恩师先后在他课堂教学及学术报告会上展示,然后在理学院大楼进门右侧的橱窗内风风光光地展出,深得广大师生好评。他们都说,模型出自我手,但人们哪里知道,模型并非出自我手,实际上展出的是我爱人为我所做的默默奉献!
第三难忘的是他执着的科研热情。恩师在溶液理论上的研究已经卓有成效,他的母校美国西北大学为了表彰他在这方面做出的突出贡献,曾特别授予他荣誉博士的光荣称号。但他仍不满足,继续孜孜不倦地在溶液理论上做着贡献。我清楚地记得,有“离子在水溶液中的物理化学性质”及“离子极化与溶解度的研究”的一些有关论文,还是我替他打好字,并送往国外刊物上发表的。
第四难忘的是他的爱国心。这件事有些人可能不一定知道,资料上也未曾见过。恩师在1947年底,曾争取到了一笔“中英文化委员会”的公费款出国讲学,行前他就抱着一颗热爱祖国的心,做好了“化学在中国”的演讲稿,准备去国外宣讲,让外国认识中国、了解中国,该材料是我亲手打印好给他的。到了国外,他宣讲的声音还传回到了校内,记得在一天夜里,校园内的“大学之声”高声传出他的演讲,真感人啊!真振奋人心啊!只可惜当时通讯工具欠发达,只能听到他声音的“气势蓬勃”,却听不清楚演讲里的“一字一句”。
第五难忘的是他的慈母心。1947年这一年我在南京,也经历了这场声势浩大的“五·二〇”学生运动。我和物理系老师谷家骕(后回成都华大任教,1993年我们还曾会面,但过后不久即去世)两人同住一室,住百步坡青年会宿舍二楼。当天一大早起床开窗,就见窗外便衣特务林立,我们就意识到“一定要出大事”。早饭后,我们照常上班,果不其然,学生要上街游行了。这时,恩师李方训在办公室里哪里还能坐得住!为了爱护学生,怕学生流血牺牲,乃直奔大门,上前劝阻学生,像慈母一般声泪俱下!我也紧随其后。当然是劝阻无效的,最后当学生们冲到天津路口时,只听到从百步坡方向传来的几声枪声,以后也没有什么异常事件发生,学生游行继续前进。恩师这一行动当时是无可厚非的。1949年以后,由于多数人对当时情况不了解,误以为李老师的劝阻做法是对学生的阻扰,形同破坏学生运动而受到非议。
三
时间已经过去60多年了,时至今日,这一切的一切,还历历在目!现在把它们写下来,也算是恩师风范方面一些真实写照和怀念吧。
1951年金陵大学与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合并后,恩师曾任金陵大学教务委员会主任委员;1952年院系调整金陵大学与南京大学合并,他被任命为南京大学副校长;1955年中国科学院成立学部,他当选为全国首批学部委员,也是当时南京大学的第一位学部委员。
对恩师取得的辉煌业绩,我感到无比的骄傲。只可惜他积劳成疾,于1962年8月2日与世长辞,60岁便过早地离开了我们。为此,我又为恩师的早逝感到无限的伤痛。
我是在1951年4月12日由于冤假错案被判刑15年而离开金大的,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能够见到过恩师了。等到我彻底平反重新来到南京时,等待着我的却是一场生离死别,我为再也见不到恩师且无法报恩而抱恨终身!
(文/印天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