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单寿父早年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并在长野蚕研所工作,母亲吴学谦毕业于动静高级制丝学校。1931年,双亲一起应聘来到南京金陵大学农学院蚕桑系任教。从1934年10月降临在南京中央医院后,我在金陵故园度过了金色的童年和欢乐的少年时期。
南京鼓楼西金银街6号是我的老家,当年齐兆昌在金大基建科任职时主持设计了金银街、平仓巷、陶谷新村、南秀村、小粉桥和小桃园的几十幢教授住宅。它们色泽淡雅,平面组合和外观造型各异,但都是由青砖、灰瓦、老虎窗、白色推拉凸窗、落地玻璃门、木楼板和扶梯、壁炉、烟囱、灰色钢栏杆的阳台和宽敞的露台组合而成。我家庭院里有铺砌的小径、铁栅门、铁刺藜围墙,还种有草皮、灌木丛、爬墙虎、洋槐、核桃、枇杷以及四季不同的花卉。我家院中有一口大池塘,塘中有紫色的水浮莲和草鱼,岸边有向水面倾斜的垂柳。父亲常亲自松土,并栽种有玫瑰、菊花和几株仅供观赏的罂粟花;黄的蔷薇和红的茑萝攀上了二层阳台,站在阳台上还可采摘到桑树上的椹果。我们一边聆听枝头婉转的鸟鸣,一边尽情吸吮弥漫于空气中的芬芳气息。那种宁静、朴素而淡泊的气氛,至今还一直存留在我的记忆中。
池塘对面金银街4号是金陵大学农学院院长章之汶家的私邸,1946年侵华战犯冈村宁次曾租住在此。有一次章家与冈村交谈时,请爸爸去当临时翻译,爸爸带着我去了。大家席地而坐,一位女眷跪在榻榻米上献茶。冈村返日时留下一只德国猎犬给了我家,它能听得懂一些日文。后来章家的房客是美军顾问团及眷属,有军人、女眷和一些孩子们。
抗战前金大的子弟们多从鼓楼幼稚园开始启蒙教育,园长是著名教育家陈鹤琴先生。我家还留有幼稚园小朋友、金大化学系戴安邦主任的儿子戴庆清、园艺系主任胡昌炽的女儿胡慧玉、胡慧琳来我家和哥哥姐姐们看图书和荡秋千的照片。
但是好景不长,1937年卢沟桥的炮声震撼了中华大地。作为国民政府首都的南京,自然成为炮弹之的。在漫天烽火中,金大师生员工纷纷艰难地向西逃离。仓惶出行时,15岁的大姐瞒着双亲带上了一些珍贵的照片。在从南京驶往汉口的轮船上,数日不见粒米,大家蜷缩在船舱里饱受惊恐和饥饿的煎熬。一次靠岸时抢购到一点点米饭,妈妈首先唤醒了两岁的小弟,他张开饥饿的眼睛惊喜地叫起来:“饭来啦?!”在汉口换船后,又在宜昌上岸,等待能驶入狭窄川江的小轮——民生公司卢作孚的民协号轮。抵重庆后又等待卡车,在翌年初终于疲惫不堪地抵达了成都。
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燕京大学和齐鲁大学先后撤离到成都华西协合大学,中央大学医学院安顿在东门布后街,中央大学畜牧兽医系则迁至外南浆洗街。六大学亲如一家,共同度过了八年离乱的难忘岁月。
我家先住在国学巷6号,邻居有叶南薰及程淦蕃家。后来又迁至华西后坝小学路的骆园居住。
抗日战争前,双亲每月可领到300多块银元,到成都后生活每况愈下。一些教师不得不到安乐寺买卖美钞、袁大头以避免薪水贬值,父亲则去华西大学、四川大学兼课,母亲也在川大兼课,经常往返于外南和外东,却从不舍得乘黄包车(人力车)。一次母亲做人工流产手术,成都没有条件,还乘木船经嘉定(今乐山)、宜宾到重庆就医,又乘高价黄鱼木炭汽车返回成都。
日机频繁来成都轰炸,有一次炸弹落在树林,母亲叫我卧在草地上,用最好的一件夹克大衣把我盖住;有时来不及外逃,则钻到木床或方桌下面躲避。有一次108架日机炸平了西门南巷子,少城公园(今人民公园)内也血肉横飞,我们的一位小学老师也丧生在一泓死水边。1939年夏天,金大同仁疏散到仁寿县乡下,我家和潘宏生教授家则从东门望江楼码头乘咿呀浆动的篾箔卷棚木船顺岷江而下,第一夜抵眉山,第二天达嘉定(返成都时则由纤夫唱着号子拉纤逆流而上),再乘汽车至峨眉山,住报国寺、万年寺,与松鼠、猫头鹰为伴。庙里进香火的大缸盛满了清油,可任我们食用。上山时乘滑竿或背子,在洗象池,和尚一吆喝,“山娃儿吃葫豆喽!”数十只猴子一下子跑了过来,有的母猴还怀抱着吃奶的幼猴。有几只窜上了茅房(厕所)木梁,我们用杖击地,它们就学着用前爪击梁,不但撵不走,反而将我们吓跑了。我腿患丹毒不能上金顶,借宿在一个美国老太租住的小屋里,她烙嫩包谷饼给我吃,回成都后母亲买了一对双皱蜀绣椅垫领着我去她家道谢。上山躲轰炸的人都带着值钱之物,我们刚离开,庙内就被土匪洗劫一空。这个暑假上山一趟几乎花光了双亲的全部积蓄。以后再有空袭,也只能呆在成都了。
我们住在骆园时,邻居有园艺系朱雄教授,教水果加工;他家在上海开办有梅林罐头厂,夫人曾是苏州东吴大学校花。徐绍武教授教体育,他也教金大的孩子们踢足球,从小叱咤在华西坝绿茵场上。我们在南京金陵中学时同班的四个金大子弟李维信(重庆医大教授)、崔泽春(山东艺术学院教授)、谢烈(前国家排球队队员、运动健将、南京军区女排主教练和女排国家队助理教练)和戴剑武均被选入南京市足球代表队,曾赴沪参加华东区足球大赛。他们还组织我们班女生踢足球,这支成立于1951年的女球队可能是全国最早的女足队吧。抗战期间王李惠堂率领的东方足球队曾来华西坝比赛,由金大总务长陈常松主办,金大子弟可免票入场。前锋“地佛爷”抢点意识强,进球最多;右边锋“飞毛腿”速度特快,后卫“孙猴子”见高球传来时,会用屁股停球,引起全场叫好。崔泽春也学会了他的这一招。金大足球队还曾战胜过英国皇家空军队。我们总是金大队忠实的拉拉队员,厮守在生意清淡的门将屠秉恒球门边,使劲喊着:嗨滨,呸!嗨滨,呸!金大队的队长是廖双,队员有周来运(成都六中教师)等等。
崔泽春一家当时住在九眼桥红瓦寺,一天他在后门口见一妇女背着一个小孩,教小孩唱歌谣:“摩登烂洋盘,嫁给蒋委员,冬天有火炉,夏天有风扇,出门坐汽车,在家麻将玩。”崔也学着她唱。其父崔毓俊是农经系教授,1957年被错划成右派,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直至97岁辞世前,仍精神矍铄,思路敏捷,手不释卷,笔耕不缀,写下了洋洋数万言的回忆录。崔师母则早己安眠在南京基督教公墓。
谢烈曾代表中国男排征战几大洲。其父谢厢是金大财务科长,长子彼得、次子保罗、三子约翰,谢烈排行老四,都是一米八以上的大个子。谢家周末常举办家庭舞会,一次圣诞节,我们去谢家报佳音,并参加舞会。彼得之妻骆明仁是金女大音乐系毕业,曾是我的钢琴老师。她教我们唱黑人歌曲“No body knows the trouble I've seen”、“我爱我金陵”和“My Nina still leis dreaming”等歌曲。谢家邻居是金大理学院院长魏学仁,理学博士,1947年去美国任联合国原子能委员会顾问,并携家人赴檀香山定居,拆散了谢魏两家子女酝酿己久的两对情侣。
骆园还住有物理系教授戴运轨,奉化人,当时的物理学教科书很多都由他编著,1946年去了台湾大学。农经系应廉耕教授后来去北京农大农经系任系主任,其子应锦春是西安工大副校长,长女应锦纹在北京,是毛纺厂总工。夫人万美安教我们表演节目,胡慧珠饰玛丽亚,抱着诞生于马槽中的耶酥,章丙元和我饰天使,以白蚊帐作披风,在马粪纸板上贴银色纸作头冠,男孩子们饰东方博士及牧人,在1945年金大教职工及子女圣诞节联欢会上演出。
九眼桥新村的孩子们演奏打击乐,在华西前坝体育馆内响起木鱼和铃铛的轻音乐旋律,会后每人发一包点心,崔泽春长得乖巧,得到一大包,冷不防被人一把抢去,换成小包的,令他半个世纪后仍难忘却。
那时小天竺街最好的西餐馆Tiptop常常只有洋人及富人光顾,南打金街的八号花生米成了我们难得的珍品,而柑桔则可以整篓地买回品尝。应廉耕的小舅子万庆恩(万宝)是金大农经系最活跃的学生,每年在峨眉山举办基督教团契,后来为此备受审查,吃尽苦头。万宝的夫人甘克超毕业于金女大家政系,1999年去台湾考察后,在南京金陵女子学院食品系生产精美食品。万宝曾邀来华抗日的两位美军到应家进餐,他们抓住筷子往碗里一插,排上一排豌豆送进口中。万宝与金大美籍教授芮陶庵夫妇是挚友,后来他也因此受到批判并被抄家,吃了不少苦头。
骆园的邻居还有生物系主任陈纳逊,是动物学博士,后来在南京大学,活到102岁。当年牛奶多半都被洋人和美国空军购买,价格令人咋舌。我家订了一点但不够饮用,陈家和我家均搭篷养羊,挤羊奶喝。一次因贪玩,我们牧羊时将五只羊脖子上的绳子扎在一起,谁知他们竟齐心地往一处奔走了。陈的女儿秀初在纽约教钢琴,女婿谢建忠常在纽约侨报上发表诗作,有《罗德岛秋之旅》《海之心魂》《残月传递的乡音》《浪花之歌》等等。他下笔不休,洒洒洋洋,常流露出对故乡的眷恋之情。
在骆园居住的柯象峰教授是教务长、社会学博士,每晨在原地跑步。蔡乐生是文学院院长、心理学博士,1946年去香港大学,后来去洛杉矶定居。蔡琢磨人之初性本善,动物亦然;他将猫鼠共养,不相残杀,反成了好友,为此在美Life杂志上发表论文。
胡昌炽教授是园艺系主任,也是骆园的邻居。他和父亲以及四川省农业厅前副厅长徐孝恢(水稻专家)曾同时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胡伯伯在家门口植三株玫瑰,代表他的三个女儿,直到女儿出嫁,他都舍不得将她们交给另一个男子。我们常在胡家种的树上看娃娃书,两家用自制的铜丝土电线打电话,用树枝搭小屋办姑姑宴,三女慧珠拿了美国纸娃娃来和我玩耍,我们用水彩模仿绘制的纸娃娃,至今看起来还十分精制,有活动关节和可穿脱的衣裙。美国副总统(原农业部长)华莱士来成都访问时送金大几部幻灯片,慧珠拿到我家放映,有彩色童话片和黑白打仗片。农艺系培育出2905号良种小麦,胡伯伯领着学生在游艺会上表演舞蹈时唱道:“罗斯福(美总统)吃了2905,多发5码布,章院长(农学院章之汶教授)吃了2905,带领学生下乡不怕苦……”罗斯福派华莱士给金大每人送来5码牛仔布,当时叫罗斯福布。华莱士带来的甜瓜种子,即今白兰瓜,在兰州大量繁殖,他还在华西坝发表演说。胡伯伯和章文才教授等人在金堂、简阳、江津嫁接出良种柑桔,果农步行数十里从金堂送来整担的柑桔送给他们。日本投降后,在交接台湾大学园艺系时,日方认为胡昌炽是接管的最佳人选。1948年他们全家去了台北,后来胡的长女慧玉是美国德克萨斯州老年高级营养保健顾问。女婿程光华从小也在华西坝长大,以1/200的录取率在美考入医学院,在美空军30余年,驻防过30多国,任上校、博士、主任教授,退休后在圣安乐尼奥市过着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他们都是金中、金女中校友。1994年他们回成都重游都江堰,我们同唱当年的老歌:“记得当年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大树下,风在林梢鸟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儿落多少”“唧唧复唧唧,木兰从军去……”“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
父亲在金大培育出粉红、黄、绿、白色蚕茧。程光华的父亲程玉麟是北京协和医学院首届毕业生,华西大学著名神经精神科教授,人称“程神经”,讲课必开大课,六大学师生均慕名前往听课,当年他形容坝上花前月下的对对恋人如大草坪上的牛屎堆,一时被传为佳话。1950年举家去美国,又教书30年。
金大影音部孙明经教授每月在华西坝草坪放映露天电影,有时观者达一两万人,孙后来在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任教。
金大化工系兼职教授、化工专家顾葆常之长女顾可镜因拣蚕宝宝落入粪池,她的德国妈妈给她洗了三个澡。可镜是我华西幼稚园、成师附小华西分校、清华大学的同学,八十年代随母返德,政府发给其母养老金,收回老宅,他们还得到五十多年的房租。顾家在华西坝小学路的草顶洋楼内设有水汀(暖气),这在当时是成都唯一一家,早年在南京也仅有宋子文独家拥有。
骆园大院内还住有齐鲁大学校长汤吉禾,一次学生来**,汤师母出来告知,汤校长已同意辞职。齐大医学院院长侯宝璋是闻名遐迩的病理学家,1946年去香港大学,1955年返京,周总理亲往机场迎接。后任中国医科院副院长,其子女敬存、励存、慧存、慧钟均学医;慧钟在英伦,仅幼子允存是弱智,随父作病理切片,他会用鼻子奏乐,有一定天份。齐鲁大学张家有一子一女,其母病逝,汤校长女儿汤婉华、侯宝璋女儿侯慧钟和我都不喜欢张家女孩,三人相约晚饭后窜入她家灶房,不开电灯,在水瓢中小便,并恶作剧倒入她家饮水的水缸中。
骆园还住有陶姓空军,当教练机飞过时,我们能看见驾驶员的鼻子眼睛。陶家安有电话,一次响过空袭警报后,有人喊道:“陶家接到电话,已宣布有紧急警报了”,即日机己飞临成都,我们立即带上油布、毛毯、衣服,到金陵路农经系去,那里有一栋小楼,是成都当时少见的水门汀(钢筋砼)楼板,可避弹片。我们挤坐在楼下,闷热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我们己习惯被拉出热被窝跑警报了。
骆园东邻可庄,是四川省教育厅厅长陈行可的公馆,夫人刘克庄是四川省女中校长,次女宁祖(成都金大附中校友)后来嫁给瑞典汉学家、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并兼营古董业。可庄的蔷薇和七里香一串串越过围墙长到骆园来,我们都争相采摘。可庄东面是农园,金大农学院院长章之汶住在这里的一栋草顶穿逗架洋房的二楼上,章曾任联合国粮农组织亚洲与远东委员会顾问,后来定居洛杉矶,病逝在加州。章的前二位夫人去世后,第三位夫人是金大校长陈裕光胞妹陈竹筠女士,陈曾任金大教授和金大附中成都分校校长。章之汶长子章光宁也毕业于金大,夫人是重庆国民党税务总署署长高秉坊之女,抗战期间高秉坊因经济罪在渝被处决,成都各媒体均为他叫屈;次子章光宝常在家弹奏吉他曲夏威夷民歌“珍重再见”,光宝从金中、金大毕业后赴美,成了建筑结构、航空航天专家,是海外华人中的佼佼者,曾多次回国访问,受到航天部部长接见,他和夫人鲁道寅女士(金陵女大校友,后更名鲁筱琴)在洛杉矶郊区颐养天年。曾经有一次,章家在成都时借到一台木制手摇冰淇淋机,我们用冰块、可可粉和冰淇淋粉做冰淇淋,忙乎了半天,却只吃到一些冰水。
与农园南面一墙之隔的是军阀杨森的公馆,我和他的儿子杨汉果是小学同班同学,我们一起在钢琴上弹自编的“胖子上楼梯”,杨汉果后来是四川音乐学院钢琴系主任,其学生曾获国际钢琴比赛大奖。
农园东临郑家花园,房东郑愈是四川大学理学院院长,郑家一株金桂花开时煞是喜人,五亩地的园子里苹果、柚子触手可及,那儿曾是美丽神奇之所在,是我们儿时的乐园。房客庞薰琹是四川省立艺专工艺美术系主任,后来任北京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副院长,其夫人丘堤是服装设计师,女儿庞涛、女婿林岗是中央美院油画系教授,儿子庞均是台湾画家。成都艺专单身青年助教吴作人也住在郑家花园,吴后来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他当年常为同住的小女孩庞涛、郑体容画写生。刚从英伦归国的青年舞蹈家戴爱莲和丈夫、画家叶浅予以及司徒乔、陈之佛、音乐家马思聪等均为郑家花园的常客,这里一时成了名流云集之地。马思聪公演“思乡曲”等小提琴曲目,由夫人王慕理钢琴伴奏。白杨和金焰也在春熙路演出莎翁话剧“柔密欧与幽丽叶”。戴爱莲、金女大舞蹈家凌佩芬老师和美军中的一位踢踏舞演员在前坝青年会举办三人独舞晚会,凌还在“对牛弹琴”体操房开办舞蹈班,每周三下午上课,我和庞涛、庞均都去学舞,每人备软底舞鞋和踢踏舞鞋各一双,还表演非洲鼓舞和踢踏舞,边唱边跳。前坝与后坝连接的丁巷子住有华西大学的加拿大教授丁克生,大家都叫他丁矮子,养了几十头荷兰奶牛,早晨牛群列队走到“对牛弹琴”草地去,傍晚又回到家里,不用人牧放。加拿大人文幼章任华西大学教务长,后来回到加拿大任世界和平理事会副主席。
小学路郭庄房客中有金大农经系主任乔启明。金大化学系李方训教授后来任中科院院士,夫人林福美是金大外文系教授。化学博士戴安邦院士上世纪二十年代就读于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现该校还保存着戴安邦、卢加锡和熊庆来当年在校时的博士论文,戴安邦百岁后仍住在南京大学。金大森林系林礼铨教授之子林乐义后来任建设部设计院总建筑师,设计有多项国家著名建筑。金大社会系肖鼎瑛女士毕业于金陵女大,后来任成都基督教女青年会董事,是成都市的幼教专家,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她组织了金女大成都校友会。现任会长邓敬苏是国家一级演员,又在川师大电影系任教,并主演过多部电视剧。副会长洪范随西南服务团入川,后被错划成右派,在农村一呆二十多年,平反后任西南师大副校长、英语系主任、四川省生殖医学院副院长、中共四川省委委员。校友肖林是中建西南设计院前院长、华宇建筑设计事务所董事长。洪范、肖林、徐静斐(徐悲鸿与蒋碧薇之女)3人当年同时从金女大到大别山参加革命。一次宋氏三姊妹专程从重庆来到成都,在成渝公路沿线均受到隆重欢迎,她们头戴大沿帽,在华西坝还与几所大学的女教师开茶话会,宋庆龄又专门到华西大学新医院的牙科医牙。张治中将军曾身着戎装到华西坝与五大学中的安徽教授合影留念。蒋介石则在成都北校场中央军校大操坝上与迁来此地的几所大学部分教授合影。金大农艺系教授管泽良的夫人喻宜萱女士是中国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她是艺专年轻歌唱家郎毓秀女士的前辈。
金大陈裕光校长家住在华西前坝明德楼北面。加拿大人苏继贤(William G. Small)1908年来成都,1925-1950年任华西大学建筑部总工程师,设计了华西大学几十栋建筑,大家都叫他苏木匠。其子苏威廉(William Small)1917年出生于乐山,是华西大学总务长、会计师。后来任多伦多大学秘书、加中友协会长。在1998年多伦多华人举办的春节联欢会上,他演出了华语节目,是三句半最后半句的演员,还用四川话说了声“要得!”
当年金大外文系Dr.William Fan代表美国基督教美以美会掌管数以千万美金计的办学资金,每年往返于金大、金女大、燕京大学、齐鲁大学、东吴大学、沪江大学、之江大学、圣约翰大学和岭南大学之间查看。Fan年迈后,又由Dr.Andrew T.Roy(芮陶庵)掌管,芮还担任金大学生公社Student Centre负责人,带领学生参加勤工俭学劳动。芮家常邀请学生及教工子弟去家中参加圣诞晚会和智力游戏,芮师母也曾在圣诞节演出时扮演圣母玛利亚。芮陶庵教授的长子David Roy(芮效卫)、次子James Stapleton Roy(芮效俭)从小也活跃在华西坝足球场上。1950年,芮陶庵因为说是朝鲜先攻打韩国而受到批判,金大学生到南京金银街1号芮家门外示威游行,两个儿子躲在窗后窥视,全家也因此被迫迁回美国宾州。1991年到1995年间,芮效俭曾担任美国驻华大使,夫人为意大利人;芮效卫为汉学家,芮陶庵在七十、八十年代曾三次访华,来南京看望中国的老朋友们。芮家曾在成都小天竺街广益宿舍居住,隔壁住的是省教育厅厅长郭有守。郭早年在法国留学时认识一女孩Joih Te(久亦·让),后将女儿取名郭久亦;一次久亦过生日,其母以资中冰糖肘子招待成都金陵中学的小朋友们,并在家中放映为久亦拍摄的黑白生活电影;久亦在成都成师附小华西分校念书时曾主演“睡美人”,后来又进了金大附中。
华西坝还住有华西大学天文数学系李珩博士,后来任上海徐家汇天文台台长。女儿李晓玉是成都金中校友,后来是上海市人大代表。华西大学校长张凌高的幼子张季泽后来任铁二局卫校校长。梁启超女儿梁思庄曾住在成都光华街,是燕京大学图书馆馆长,后来任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女儿吴荔明是我成都的小学同班同学、后来是北大生物系教授。中央大学医学院生理学教授蔡翘住在成都小天竺街,后来任中国军事医学科学院院长。中央大学医学院生理学专家郑集的夫人朱蓉芳是我小学的国文老师,女儿郑白蒂是我小学同学。中央大学医学院康锡荣教授的女儿康晓琪后来任南京航空航天学院教授。成都中大外科教授戚寿南后来去了上海。成都中央大学妇产科教授阴毓章文革时在长春医学院因心脏病猝死于“牛棚”中。著名史学家陈寅恪当时也在华西坝燕大任教,女儿陈流求后来为成都市二医院大内科主任。华西大学医学院李亭安教授的儿子、金中学生李宝剑后来任广州中山大学副校长。华西后坝肺病疗养院院长、华西大学呼吸内科首批教授罗教授之女罗宗莲后来任华西医大口腔医学院副院长及成都市人大副主任。当时四川省主席张群住在华西坝公行道,其子张继忠也是金中校友,后来在加利福尼亚任牧师。卫立煌将军之子卫道然和宋希濂将军之子等等也都是金大附中校友。当时成都金大附中成为众人争相入学的中学,西康省主席刘文辉夫妇为了女儿能入学,慷慨捐赠一笔巨款,作为1943年金中校舍的修建费用。
1938年我进入华西幼稚园,1939年4月1日幼稚园在Canadian School草坪举办运动会的照片我已经珍藏80年,同班小朋友有中大子弟熊光平、金大陈裕光校长的女儿陈佩结、金大教授芮陶庵次子芮效俭、金大教授Smith的女儿琼·史密斯等。1939年9月我进入黉门街第维小学幼稚园,校长叫丘奇才,大班设13门课:识字、识数、律动、劳作、美术、故事、儿歌、谜语、常识、音乐、游戏、日记、填字,我得12个优;操行分为十项:听见铃声就去上课,离开座位椅子放好,说话不害羞,爱清洁,知道当天的日子和天气,不和人相骂相斗,小事情不哭,做好值日生,诚实、礼貌,我得8个甲;规定要穿白围裙,教学严格认真。
1943年中央大学艺术系主任徐悲鸿从重庆来成都,在祠堂街举办赈灾画展,夫人廖静文正在金女大上学,淑子大姐是徐的学生,随同来布展。我每天尾随大姐到展厅,大姐告诉徐先生,说我画有十几国人像,徐拍拍我的肩头说:“我也给你画一张马好吗?”可是九岁的我懵懵懂懂的,事后也不知向他索取。
成师附小的音乐老师骆菊芳教我们唱:“热血滔滔,热血滔滔,像江里的浪,像海里的涛……”体育老师吴其君领着我们去后坝洋人墓园,沿途藏纸条,画记号,大队人马追踪而来,洋坟墓园设有围墙,门口有看守人,绿树成荫,郁郁葱葱,立着十字架,平卧和竖立的花岗石碑上,刻有英文墓志铭,可是人民公社化时洋坟都被破坏了。吴其君老师又教我们在学校操场上搭帐篷,垒砖灶,将柴火劈成细条,每组只准用一根火柴生火煮饭。暑假中央大学畜牧兽医系的助教王树信等人还在小学开办夏令营,他手握一本莫泊桑的“项链”,读一段英文,又用中文讲给我们听。
我们路经电信路八角房麻疯医院时,常常淘气地吼叫:“麻疯!麻疯!”引来病人追赶时又一窝蜂逃走。还去麻疯医院后院采摘苹果,去电台爬上树枝摘青梅,跳拱要跳一米多高,荡秋千跑着上去,三个来回就可荡到180度以上,然后高高跳下地来。小学自然老师钟怀宽教我们用纸壳、铜丝绕电话线圈,并领着我们办墙报;记得我投过两篇稿:“盐吃多了为什么会口渴?”、“美军B29空中堡垒”。钟先生还带我们到成师附小圣灯寺总校表演“金苹果”,章之汶的女儿章丙元饰公主,头顶金苹果,我和齐鲁大学医学院院长侯宝璋的女儿侯慧钟饰仙女,当我们化妆涂红,用火钳卷头发,穿上用花被面做成的披风时,别提心中有多么兴奋了,小学女生刘嘉英曾主演“梦游天国”,学校里还演出过“小小画家”。一次我参加小学同学们在华西坝青年会演出的话剧,大幕刚拉开,小提琴就奏出“我的家庭真可爱”的曲子。在前坝赫斐院,常举办基督教弥撒,金大管泽良教授夫人喻宜萱女士领唱“Hallelujah”等歌曲。小孩们则由金大农经系学生万庆恩大哥带领在“对牛弹琴”体操房内上主日学,坐在棕垫子上唱赞美诗。复活节到草丛中寻找藏好的红绿鸡蛋,圣诞节在床头扎上长袜,父母则成了放小礼品的“圣诞老人”,金大学生报佳音的队伍在圣诞夜也给我们带来莫大的喜悦。小学算术老师张修竹在纪念册上为我题写了一首英国女孩的诗歌“伦敦教堂的塔尖”,国文老师有卢松寒、朱荣芳、李德民、刘淑成、陈桎屏、张婉华、车霞仙、肖沾雨、肖能昭(后来进金大,并在南京参加西南服务团,随刘邓大军入川时,听说在途中牺牲了)。学校每天举行升旗仪式,李治初领着大家呼口号。学校举行演讲比赛、作文比赛,庞涛作文比赛得第一名,学校奖给他一本“木偶奇遇记”。
1944年胡复老师从成师毕业分来附小任我们五年级国文老师兼级任老师,他教我们背诵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领我们去田野观看雾景,圣诞节时他送给我一本“伟大的鲁迅”,他批改的我十岁时的一本日记簿,我已珍藏了七十四年,在“开学纪念”中,红批写道“记事清楚,有条理,记得很有文学趣味,好好学习,一定会有很好的进步的。”10月30日报载“金堂昨夜落敌机,跳伞飞人我正搜索中。”我写了:“我心里想,如果把敌人捉到时,一人打他一拳,问他日本又怎样。”先生写:“有勇气!”“洋坟追踪记”批有:“记事有趣,描写活泼,但还嫌文笔不畅达圆熟”。在“牛”中批有:“感叹能表达你的同情心,同时还用侧击的方法说明牛的辛苦。”“赴运动会记”中批道“在一个静洁的心境中,在一个充裕的时间里,用心用力地创作,一定会有好结果的”。“在圣灯寺演出”中写:“不怕害羞!不怕麻烦!只怕不做!”“登云梯”中写道“孩子,你的进步是紧随着我的愉快的!努力吧!努力吧!与我的期望一同进步吧!”在“春天的燕子”中批有:“详尽的事情,在一支活泼的笔尖下流露出来,一定不会觉得烦恼枯燥的!”在“白云和阳光”中写道:“文章就是要多炼,便会操得纯熟的技巧的!一个孩子的进步,便是我内心最愉快而最深切的安慰”。在“冬季的雨天”中写:“这是歌的作法,但不十分合节。要学诗歌,应该多读一些材料,现在不要忙吧!”“冬的洗礼”中批有“文笔活泼自如,并能知道其中的穿插结构,努力!”“梦归南京”中写道:“文意畅阔,文词亦圆熟而有趣,努力!”此外还有“新都的桂花”“灌县游记”等等。每当我翻阅这本七十四年前的日记时,总会有深深的感慨,抗战期间薄薄的土纸,己被翻得破损模糊,这位刚从中师毕业的小学教员,对一个普通小学生的作业有如此感人的批注,其言近而意远,语平而意深。当时生活十分清苦,先生却坚守住脚下这一片纯净的课堂阵地,是多么值得我们敬重啊!一次母亲邀先生来家便餐,次日先生还兴冲冲地谈起母亲夹给他ー个大的红烧狮子头,对家长一点微薄的心意又是何等珍惜!一年后,先生考入金大,文学院的院长蔡先生从众多学生中延揽贤才,唯独挑选了胡复先生;带他到香港大学,后来先生又转入广州中山大学,再后来任新疆师大教育心理学教授、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教授、中国心理学会理事、中国学校管理心理学专业委员会委员、新疆心理卫生协会副理事长等职。七十多年前初任小学教员时,就能对一个10岁小学生,发现其每一点优点的萌芽,即予以积极的鼓励,循循善诱其萌动成长,已见今日在教育心理学方面获得成就的端倪。
抗日战争时,中央大学校本部设在重庆沙坪坝,西北工学院在峡西固城县古路坝,人们流传着:“华西坝是天堂,沙坪坝是人间,古路坝是地狱。”我们正是成长在天堂中的娇子。
我们常常捡洋人网球场废弃的毛旦拍皮球,在溪中淌竹筏、捉螃蟹、捡沙金。春天坝上开满红的薔薇、白的七里香、黄的迎春花,柚子、柠檬花落在地上,散发出诱人的清香,路边蒲公英绒球悠然蹁跹踩踏。
修建于1926年的华西大学钟楼造型纤巧,钟声浑厚。夏末,半圆池中荷花吐艳。后坝青春岛更是野餐绝佳处,那里野菊丛生,处处泉水淌滴,汇成潺潺溪流;环岛形成天然的隔离带,松软的河风溶着土气草香,阵阵迎面扑来;两岸芭茅参差排列摇曳欢欣,秋季野菊盛开,簇簇低垂,真是黄得不能再黄了。人们踏青时,常见对对情侣在林中窃窃私语,声音如诉,伴着水声叮咚。假日我们举家前往青春岛席地野餐,我缺了门牙啃锅盔、麻辣牛肉的照片还存留着。正月十五我们到农家扯豌豆尖,偷青吃大户,传说这天吃了绿色植物可以青春常驻,我们常在一片静谧中钻入地里偷吃番茄、豌豆、葫豆,用葫豆叶吹泡泡。金大园艺系李嘉文教授赴美参观学习时,农场不许带走种籽,他品尝番茄后,从排便中淘洗出种子带回成都繁殖,有黄的、粉红的椭圆形番茄;我们尽情品尝,一切都在调皮无声中进行,如影子般即来即去,从不久留;我们也采地上野生的红蛇果、三瓣的酸酸草吃,美人蕉的花芯吸起来好甜好甜。当时成都最漂亮的小住宅是华西坝公行道6号李家大院,由它的主人——成都水轮机厂厂长李之涛自己设计的英国式小别墅里种有绿色的梅花。后来其长女李惠是华西医大心内科教授,次女李平是川大生物系教授、九三学社中央委员,长子李敬是监察部中央特约监察员、北京市人大代表,次子李方是四川省人大基建处长,常年活跃在足球场上,4人均是我们的小学同学。
一次坝上举办手工艺品展览会,我看中了一顶美丽的草帽,因价格昂贵而不敢奢求,可是回家一看,真如同灰姑娘见到仙女用魔杖指着南瓜变成马车一样,母亲的老同学费达生阿姨手拿着这顶草帽来到我家,并把它戴到了我的头上。费阿姨是苏州人、费孝通的二姐,后来任苏州丝绸学院院长,母亲、费姨和西南农大的韩慧新教授是我国二十年代赴日本学习丝绸最早的3位女性。她们在东京高等制丝学校毕业时,日本天皇的皇后曾在宫中办茶会招待会,规定必须穿和服木屐入场。1978年我出差峨眉山,住在红珠山,清早朗读英文时,同屋一位长者过来与我攀谈,不料竟是三十多年不见面的费姨,她和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丝绸进出口总公司总工程师项治生叔叔一同到乐山开会,他们都十分惋惜妈妈已经于四年前过世。项叔叔给我写了他在北京宣外大街的地址,费姨也留给我苏州丝绸学院的地址,邀请我方便时去玩,项叔叔的儿子项怀诚后来担任财政部长,项叔叔还在招待所邀请我们聚餐。
1945年8月15日,成都的街道上散发号外,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我们高兴得用牙刷击打面盆以示庆贺。大街上早己是人头攒动,建筑物上纷纷用红布挂成几层楼高的V字。晚上人们提灯游行,盛况空前,为了回老家,各大学的教授夫人们在华西坝摆起了地摊,变卖家中不能带走的衣物。
1946年5月,金陵大学师生家属取道宝成公路乘卡车经剑门关转陇海及津浦铁路,分批返回南京。我家父亲和小弟先乘飞机回到南京,我们则在4月6日清晨离别了美丽的华西坝,当天乘汽车到隆昌,住在小旅店里,为了省钱我在木箱上睡了一夜,次日乘汽车抵达重庆。我们三姊妹住在沙坪坝南开中学教美术的大姐和姐夫宿舍里,后来又到朝天门码头,住在招商局工作的二姑父家中候船约一个月,才搭乘招商局的轮船返回南京,在船上我们打地铺睡在甲板上,不堪拥挤。轮船经过险要的三峡到达沙市,妈妈带我们上岸吃到八年未尝过的虾仁炒鸡蛋,吃完之后,我找不到跳板上船,就从船弦外壁爬上甲板的统舱铺位,妈妈知道后,心里十分后怕,当即责骂了我一顿。甲板上还住有六七个浙江奉化人,他们是蒋介石的轿夫,在九江下船,准备等蒋宋诸君从重庆飞抵庐山时为他们抬轿上山。船过汉口时,我们上岸买到多年未曾见到过的香蕉,一饱口福。5月20日,轮船终于抵达了南京下关码头,我们又回到了金银街6号的老家。金银街15号金大蚕桑系系馆则是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在二十世纪初捐款援建的。
随着时光的流逝,历历在目的往事,像云烟般从我心头涌起,涌起,并不断翻腾着,一桩桩旧日琐事,随着时光的磨砺,大部已经淡去,但我仍旧思念着那些在天之涯、在水之畔的长辈、老师、同学和朋友们,在此,谨以此文寄托我对他们和对金陵的深切怀念。
(文、图/单明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