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豪(左)与许结老师合影
前些天,我的老师许结先生给我们“辞赋艺术研究”群里发来一条短讯,说:“(《天中学刊》)二期辞赋栏目,又翻了一遍。希圣文,有‘学术孩’气,却颇用心裁;小兵文,草创之作,尚无人道,待具体研索,当有绎。拙文,满纸荒唐,由‘即心是佛’变得‘非心非佛’,如此下去,只剩长叫一声:吃饭去。陋文将冠思豪宏文之前,王博士看后宜大喊一声:管他个‘非心非佛’,我只道‘即心是佛’。”我的一本小书——《汉赋与诗经学互证研究》即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约请许老师给写了一篇序,短讯中的“拙文”“陋文”当然是老师自谦之说。
治学犹如修行,一生只如守灯人,禅宗的《传灯录》里就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僧人来问大梅和尚:“你见马祖得个甚么?”大梅和尚说:“马祖向我道‘即心是佛’。”过了几天,僧人来说:“马祖近日又道‘非心非佛’。”大梅和尚说:“任他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僧人回去告诉了马祖,马祖云:“大众!梅子熟也。”马祖称赞大梅的悟道和修持,已圆满成熟。老师的良苦用心,弟子感铭于心,可我的“梅子”还远未成熟。
其实,许老师的学问修行之路又何尝不是备尝艰辛。1957年,刚出生没几个月,父亲就因划为“右派”被抓去劳教;1960年母亲去世,还好父亲回来了,可是却断了一只腿;1970年随父亲被遣送回安徽小城——桐城农村劳动,经历了人间炼狱般的八年;1978年,父亲被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礼聘到南大任教,许老师随父亲回到南京,先后做过木工、仓库保管员、教务员、教师的活,直到1984年被“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南京大学敞开胸怀接纳。这些艰难困苦的岁月,仿佛是被诗、被赋,被一篇篇论文,一部部著作稀释了。三十余年来,许老师笔耕不息,撰写出二十多部著作、二百六十余篇高质量论文,学术成果享誉学界,被推为中国赋学会会长。许老师是天真的乐观派,他给自己取了个“懈翁”的名号。
2011年5月,我和同门黄卓颖提交了博士论文全稿,许老师很开心。我们便约了一个场地,邀请他来打羽毛球。兴致初起时,许老师来了一个漂亮的腾空绝杀,却不小心扭伤了脚。但他没有告诉我们,而是默默地把拍子递给我们,让我们继续玩,自己到一边休息。直到我们兴尽而归时,许老师才告诉我们他的脚扭伤了,后来送到医院检查,骨折了。那一年,我们以全“A”的成绩通过答辩,并获得文学院的最高荣誉“程千帆奖学金”,只是在合影的照片上,许老师是拄着拐杖的。
2008年9月份,我考入南京大学跟随许老师读书,第一次要去见老师,我很紧张。多年后,许老师还开玩笑地说:大热天的,衬衫最上面的一粒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的,真怕热坏了那个孩子。跟随老师治学的日子是快乐的,他有一种古圣贤的教学之风——“游学”。在读书的日子里,我们师徒数人在和县香泉湖上用石子打过水漂,在桐城龙眠山上劈荆斩棘找寻过戴名世等先贤的墓地,在江宁阳山碑材上感叹过历史的厚重与薄情……
许老师不怒而威,对我们读书与论文写作的指导严谨而近乎苛刻。我的毕业论文选题就是在“游学”路上的宽容与读书会时的严苛之间诞生。汉赋与经学的关系,不等同于汉赋与儒学的关系,如何弄清楚汉赋与经学的关系问题,需要从文本着手,老师告诫我说:要做好这个题目,需要下一番笨功夫,将汉赋文本中的用《经》文献一条一条地辑录出来,进行梳理辨析,从中发现问题,写成文章,方能对前人的研究有所突破。学生资质愚钝,许老师就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构思框架、分析材料、写作论文,相继撰写了《汉赋用<诗>的文学传统》和近六万字的长文《汉赋用经考》,分别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和《文史》上。这两篇文章直接启发了我博士毕业论文的写作,近十年来我都受益于由此奠定的学术格局。毕业论文的《后记》,我写的是一篇《毕业赋》(以“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为韵):
毕集天下英贤,业习家国能事。苟文章之述终,料学问以肇始。三载光阴,协振鹭而群飞;廿二学涯,顾鹿鸣而俦匹。伊昔彦和,神思开运;方今愚子,性关赋心。幸蒙不弃,问学许尊。俾夜作昼,栖迟久亲于系图;星移月迁,沉潜方资乎贤诸。恢弘赋海,游鉴卓荦,岂有不乐也乎?
原夫赋者,溯流追乎诗篇。齐鲁韩毛,汉学中坚。扬马班张,赋畛日暄。《上林》《羽猎》,初变本乎《灵台》《斯干》;《二京》《三都》,增华富比《公刘》《南山》。于是乎子虚、乌有之徒,胡为比力?凭虚、安处之侪,何敢多暨?金声寰海玉振,纸价京师难济。尔乃酌遗六艺之文,择木求其友声;明乎百家之编,逆志合乎章成。依经立义,志藏挂角羊羚;融经铸史,誓开后世鸿蒙。此之谓周汉相继,天命攸承。
文成于思,夫子赐题而达心参半;学贵乎游,师徒相逐而山水惟恋。龙眠故地,影留桐城石卷;阳山碑下,端坐镖局台观。石头城下蓄锐气,香泉湖畔石漂慢。鼓枻玄武,放歌珍泉,何叹暮春成服,荡尽衡门歆羡!
厚学无涯,大爱贪得。悲夫!外王母仪容斯逝,天人永隔;西望孤冢,孙心寒溘。幸哉!同门知己,切劘和乐;兄妹相濡,悉心润泽。宜室小君,朝盈视月以相翮;堂上椿萱,雪发躬耕犹锄禾。天下人皆予我以盛恩,吾志之于心,铭之于骨,践行咏歌,报以寿折。
作为许老师的学生,都有一个小幸运,就是毕业时能得到一幅许老师亲笔书写的书卷赠诗一首。那一年,我得到的赠诗是:“赋笔诗心共一真,抒情颂德两通神。何来翰翮干云汉,跨越桐城入帝宸。”许老师与我都是桐城人,因“赋笔诗心”在南大结缘。许老师是极有才情之人,在我看来,他是学者,更是诗人,他的诗情源自于家学。许老师为其父亲撰写有一部传记《诗囚——父亲的诗与人生》,曾感赋诗云:“家世黄华翰墨乡,桐城学脉少陵行。”黄华许方氏是桐城极有名望的家族,许老师的曾祖父许商彝(希白公)就是“桐城派”名家,曾应吴汝纶之请任教莲池书院多年;父亲许永璋先生幼承希白公文教,又受业于无锡国专,研杜诗,摹杜诗,作诗万余首。“诗教”是黄华许方氏家族桐城诗脉传衍不息的秘诀。许老师给弟子赠诗,是在以“诗教”相承,将“诗教”潜移默化到当今的大学研究生培养体系中。许老师的弟子多受益于此,在许老师的身上,弟子们能真切地感受到“诗教”的力量。
博士毕业后,我有幸进入江苏省社会科学院工作,这个单位位于南京草场门,毗邻石头城公园,与许老师的家相距大约五百米,于是下班后和许老师在秦淮河边散步,成为我在南京最惬意的一段时光。攀爬在石头城古老的台阶上,我们聊历史的沧桑巨变;穿梭于秦淮河畔的弱柳拂风中,我们聊学界的人事纷纭;盘坐在石壁鬼脸倒影的镜子湖边,我们聊个人家庭的悲喜纠结……沿着秦淮河,向南我们走到过中华门的瓮城,向北我们走到过三岔河尽头的江畔,多少的论文构想,多少的人生困惑,多少的家国忧思,在许老师睿智的哲思与豁达的心境中得以启迪、开脱与消解。那一段美好的记忆,我终生难以忘怀。
因为一些原因,我将不得不从江苏省社会科学院离职,前往濠江之畔的澳门大学任教。我感恩于江苏省社会科学院,它给予了它所能给我的一切荣光:工作三年内顺利晋升副高职称,任命我为当时最年轻的副处级干部,并推荐为省委组织部优秀后备干部人选……。不舍社科院,不舍金陵的故友亲朋,更不舍下班后与许老师散步的惬意时光。离开金陵前,许老师给我饯行,并挥毫泼墨赠诗一首:
老师告诉我,他写这幅字时的心情是“半是欣喜半感伤”:“云山寻故迹”是喜,可那已是曾经;“泮水立功勋”是喜,可如今是要“却分”;聊以宽慰的是“杏坛未远宜相忆,濠上伊遥可待闻”。愚钝惠子如我,始终纠结在“子之乐”与“鱼之乐”的世俗藩篱里,无法自解,而忘却了乐之根“本”。“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庄子的“乐”在乎“濠上”也。于是我微信告诉老师,我给自己的取了个号叫“濠上之乐”,把在濠江之畔的教师寓所命名为“濠上斋”,许老师在家随即给我题写了斋名。
本打算趁五一假期,大家约着回南京看望老师,领取斋名,老师也很乐呵,发来短信说,有一坛好酒在等着我们。可惜至今未归。
一诗一赋一壶觞,一斋一号一菩提,才过了十二年,弟子的这颗“梅子”还青着呢,青梅还可煮酒,煮出好酒,待濠上归来且作一番豪饮,有诗为证:
十年身世不思量,
扬子江头水若蓝。
曾伴诸君游赋域,
犹陪夫子赏秋岚。
即从南雍移翰院,
便下江南向岭南。
待到春归无觅处,
石城散步好玄谈。
(文/王思豪,2020年5月20日记于澳大濠上斋。作者系澳门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