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兴渡口
问钱塘江上,西兴渡口,几度斜晖?
―苏轼《八声甘州》
在杭州的对面,隔着一条钱塘江,有一个古老的小镇,名叫西兴,我的一位历经磨难的同学吴云,和他百年不渝的爱人,就住在那里。
去年四月初,我从北京南归,途经杭州。杭州有个西湖,“浓妆淡抹总相宜”,是必须去看一看的,即使在湖边亲近一下柳条,亲踏一下断桥,亲坐一下湖亭,亲睹一下碧波,也是好的。杭州有两位要好的同学,一位罗兄,一位郭姐,也多年难得一见,这一回就彼此诉说一遍别后悲欢、人生冷暖也颇为惬意的呀。所以,我决心下车。
下得车来,东张西望,人生地疏。原来这是东站,这几年才新建的。车站口,一双熟悉的眼睛在闪光,罗兄匆匆赶来接我。大学高年级时,我们同在一个科研组,我是他麾下的组员。新时期,我们又同在大学任教,专业又比较接近,来来往往,旧缘加新情,两人渐渐心契。在他家安顿好行李,罗兄马不停蹄,就带我去看郭姐。郭姐退休后在省人大资料室工作。我们在门口打电话联系了好久,才知道她不在。好在这一带离西湖不远,罗兄又陪我往湖滨走。这正遂我愿。公园里,柳腰婀娜,一片新绿。我觉得比起北京颐和园和圆明园来,似乎更具一种妩媚明丽之姿。满廊的紫藤花,满坪的垂丝海棠,都开得很盛。天下起细细霏霏的春雨。我们在一间西式的茶楼里临窗品茗,西湖以一派笼山罩水的烟雨图赏我。看着,喝着,聊着,我们也有一些迷迷蒙蒙的心绪了。
四十二年前钟山下的岁月是铭心刻骨的。山雨来时风满楼,甲光闪闪鬼神愁。昆山玉碎风翅垂,春花泣露秋花萎。一百同学风云散,万苦千辛多磨难。浑疑不是人间有,握手论心诉别情。落花难作回风舞,榆钱老去不知数。罗兄感慨地谈到老同学的种种遭遇,哽咽,愤惋,终至沉默无言。他的眼镜里闪烁着泪光。稀疏的头发也翘竖着。毕竟感同身受,体会自有深浅之别,我偏居边隅,有不少是第一次听说。有的虽知大略,许多具体的细节却并不知道。其中就有吴云,我曾经在“民主讲坛”上听到他侃侃而谈解放初期肃反的情况,他是以一个县公安局干部的身份,响应周总理的号召考上大学来读书的。记得那是在校园宿舍前的草坪上讲的,他那带浙江口音的话语,我还有深刻的印象。后来,他被划为“极右分子”,这是我所知道的。至于他遭受多年劳教的生活,种种非人的待遇,妻子养育幼儿、清贞自守的艰辛,听来使我五内震憾,热泪盈眶。我问他吴云现居何处。罗兄用手向东一指说:“就在钱塘江那边不远,有名的西兴镇上住。我们在市里坐公共汽车过三桥,四十分钟就可聚首了。”这么多年失散,我多么想见一见这位老同学啊。这一回机遇难得,绝不能错过!罗兄笑了。亢奋的说:“别急!我们邀老郭一块儿去,她一定也会高兴去的。都怪你,九三年南京校友大聚会,你如果去了就可以见到他了嘛。”我故意辩解说:“那时即使见到了本人,也不如一起见他的一家好!何况西兴古镇,我闻名已久,也该快快去探寻才是!”罗兄嗔怪的说:“你在大学读书时,也没见这么多话。否则,恐怕当年也难逃一劫,算你运气好了。满足要求,说定了,我们三人一起去西兴就是!”两人说说笑笑,眨眨眼睛,走出茶楼。西湖四周拂拂的春风,浓浓的春色,立即便把我们层层拥裹在怀里了。
晚上,郭姐在她松木场洁净的家里请我们客。她精心做出了满桌的菜,素雅可口。其中有细切的马兰头,这种家乡的野菜我已久违了好多年。在她的卧室和书房里,有她新创作和仿制的大幅山水图画挂着,令人刮目相看。我赞扬她晚年学有所成,她谦让着。罗兄让她一起去看望老同学吴云,她也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们车过钱塘江三桥,但见江面广阔,江水浑浊,浪倒是比较平缓的。昨晚下了一夜的雨,过了江,平畴处一片金黄碧绿;黄的是油菜花,绿的是抽穗的麦田,给人的感觉是又鲜又润,格外的秀美。转眼间,古色古香的西兴镇就在我们的面前了。
吴云来车站接我们。他穿一身深蓝色笔挺的西装,胸前扎一条黑领带,脸白皙而红润,似乎连白头发也极少,精神极好。我迎上去与他紧紧握手,高兴地说:“祸兮福所倚,难后福光临。四十年不见,还是一表人才,好像比我们三个都年轻啊。”这即是实情,也是希冀。我们在他的指引下,从熙熙攘攘的大街走入幽静的小巷。但见两边白墙,黑瓦,木楼,飞檐,石板路。门开处,小凳上有戴头巾、穿青花衫的妇女在低头做针钱活,有路边挑豆腐担吆喝的小贩,有紫红色的梧桐花高高的开在屋脊的边沿上,有“知了”一声在树梢上快快飞去的雀群,有来来回回慢悠悠盘旋的白鸽,有精雕细刻着人儿草儿花儿鸟儿的门窗和廊柱,有门边光滑照人圆溜溜矮胖胖的青石墩,有毕直不弯瘦弱瘦弱的水杉树。一切平平凡凡,自自然然,清清静静,新新旧旧。不用去考证,也不必管是唐也好,宋也好,明也好,清也好。这就是西兴镇的一条小巷。
小巷里水杉树下有吴云的家。巷前是两层小楼,素朴大方,貌不惊人。中间是小院子,主人手植了四季桂、郁金香、玉兰花,以及大叶杜鹃和小梅树,虽无娇艳之色,却有幽香盈袖。后面的一间平房,是主人读书挥毫修心养性的地方。再后面是运河故道,早已不能行舟,有的已经干涸,成了草丛,有的浅水处种了水葫芦,有的堆了垃圾杂物,无法唤起我们思古的幽情了。
俗话:知足常乐。我一生远离故乡,飘零四方,无根无底,寸宅俱无,走到那里住到那里。想起元镇的诗:“嫁得浮云婿,相随即是家”,心头有些酸,深愧自己的无能,打心眼里羡慕老同学,他晚年在家乡毕竟有了属于自己的安定的家。吴云告诉我,他的夫人是当地人,80年“自由”后他才来此定居,阖家团聚,相依长伴。房子是四年前从别人那里转买来的,只花去一万元,还算便宜,稍作修缮,就成了这个样子。可见这个窝巢搭得也不是易的。从他平淡的话语里,我感到沉甸甸的份量。问起孩子们,他说:“老大已经四十多岁了,有了十几岁的孙子,快考大学了;老二到了西班牙,自己闯荡去了。他们的坎坷仍然会有,但那恶梦一样的日子大约不会重复了。”看来这个风雨后的家庭正繁花满枝,前途未可限量。
吴云带我们去访古。他的住处不远就是沿河亭,当年的渡口。四根高大的石柱,仍然矗立着,只是刻字已磨蚀不清。吴云说:杜甫诗中的古驿楼早没有了,但遗迹,应该就在这一带。鲁迅当年就是从家乡绍兴坐船到这里,沿着沿河亭畔的石级上岸,过江经杭州到南京读书的。大河头是城隍庙,据说城隍公城隍婆就是范蠡和西施。范蠡是西兴镇的创始者,当地祭拜祭拜也是情理之中。
到了老同学家,午饭当然要吃。桌上有珍稀的鳜鱼,和特色菜臭豆腐、霉干菜等。洋河大曲开了盖,话就多了起来。我们对吴夫人举杯,感谢她保护了这个家。她说:老吴五六年上大学时,大孩子才半岁。想不到第二年就遭劫。我知道他冤枉,就抱着孩子哭,到底挺过来了。镇上男人这样情况的,多数妻子都离婚了。有一对八十年代又复婚,听说后来又离了。说得虽然很平静,吴夫人仍然满脸的眼泪。吴云说:当年有一位同班同学押送我,神情非常凶。后来向我道歉,自己头发倒也白了。毛弟那时从家乡探亲回来,还拿米糕分给我吃,没有把我看成“异类”,我至今记得。我笑着说:我那时年纪小,“觉悟”低,后来也挨了批。郭姐说:老吴的《古代汉语》学得好,是洪诚先生的得意弟子。我不懂的地方就问他。他走了,课也结束了,增加的一点知识,又还给洪先生。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这一次酸酸甜甜的聚会共延续了八小时。临别前,四人在书房前的院子里合影,老同学们就这样留下了满意圆融的一瞬。
就像完成了一个历史使命,我们兴高彩烈地离开了西兴镇。我想,人生是由许多的缘份组成的吧?不是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吗?同窗共桌的老同学也是一种缘份。正是由于四十二年的惨离惜别,才有这一朝淋漓酣畅的聚首。离合悲欢总是缘。老同学哟,今后的岁月里,请大家各自多珍重吧。
今年此刻,我又想起这次难得的见面。四人的合影放在桌前,我看了又看,读了又读。罗兄的脸上读出了美丽,我自己的心海里则翻滚着快意。但愿后会有期,千里只在咫尺。
(毛水清 2000.7.13于广西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