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南园,北园,难忘的时光片段


1992年的初夏,树木葱郁,布谷鸣长,我在湘东镇上的教室里填报高考志愿,此前初稿第一志愿填的是武汉大学。在将要填正式表格的时候,忽然看到了招生报上的一则《南京大学简介》,“哦,南大很好,南京,这个城市的名字也很美”,这么想着,便把志愿改填了南京大学,专业就是我爱的中文。这一填,就与那个远方的校园结下珍贵的缘分了。

图1 初入学买了件南大文化衫


这年九月开学,父母送我上学,我们乘上东去的火车,经江西、浙江,在上海中转签证,历时30个小时,在灯火昏黄的夜色中到达南京。我们在火车站附近的旅馆中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在车站广场乘上了南大迎接新生的大巴,经过闹市,路过鼓楼,驶入清幽的汉口路,看到北园校门上“南京大学”四个金色的大字。随即车子左转进入南园,只见各系都挂着彩条接待新同学,中文系的报到桌在第一个,辅导员何剑叶老师端坐桌前,认真地接待新生。那时何老师非常年轻,刚刚毕业留校工作,她戴着眼镜,留着一头短发,显得既文静又干练。我在何老师处办好了报到手续,然后穿过梧桐密盖的南园主干道,到了女生宿舍八舍。八舍在南园的最南边,它是东西向的一幢多层楼房,青砖黛瓦飞檐,像一座温和沉静的大宫殿。八舍是全校最大的宿舍楼,白墙木楼,含东西两部,新生宿舍在西八舍。中文系住在四楼,每个房间里有四张上下铺铁床,桌上摆放了两盆嫩绿的文竹。

我和住斜对屋的广东女孩陆桂英同学到得最早。稍晚些同寝室的李娜也来了,李娜是东北姑娘,来自吉林,她爸爸送她一道来校。我们认识了新同学,都很高兴,一起去食堂吃午饭。这天下午中文系学生会的学长来看望新生,热情地询问我们有什么需要,安排我父母晚上住到三舍。傍晚,学长又来带我们去游览北园,告诉我们南园是生活区,北园是教学科研区。北园非常美,绿树浓荫,楼宇古雅,草坪青翠,鲜花盛开,真是读书的好地方。

晚上有旅行社的人来宿舍,问我们可愿意参加“南京一日游”。我父母和李娜的父亲商议,带女儿们一起去玩玩吧,桂英也愿意去,于是我们一起报了名。出游的那天早上,旅行社的大巴到汉口路校门口接人,我们六人坐上了大巴,随车导游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一路上向我们讲解沿途的风景,车外闪过一株株苍青挺拔的大树,导游解说那是南京的市树“雪松”……这天我们愉快地同游了夫子庙、中山陵、雨花台、总统府、梅园新村、长江大桥等景点,初步感受了南京厚重的人文历史和美丽的自然风光。25年后我父亲病逝,我整理他的物品,发现他76岁那年写的一篇回忆文字,其中一页记述了当年送我上学的经过,特别详记了“南京一日游”的情景。父亲是一位农民兼乡村建筑师,闲时爱看历史和武侠小说,几乎不写文章;当我看到父亲的大段文字,不由得热泪盈眶,没想到那么多年前的开学之旅,不仅印在我的心上,也深深地刻在父亲的心里。

图2 父亲所写南京之旅的手稿


开学几天后,我们就要军训了,军训地点在江北的浦口军营,约有二十公里远,要步行过去。全校新生穿好军装,列队一路北行,走出车水马龙的市区,踏上南京长江大桥,来到江北浦口,行程约四个小时,到达部队的营房。三周后军训结束返校,我们离校时还是炎炎夏日,返校时已是秋风轻拂,校园的梧桐叶开始泛黄,南京进入一年中最温和舒适的秋季了。

返校后很快就上课了,我们每天从南园穿过汉口路进入北园,新的学习生涯正式开始。

1993年春天,系里师生策划在我们班举办话剧与小品表演活动,丰富课外文化生活。班上准备了好几个节目,古装的和现代的都有,每个节目的同学都提前演练。我和钱江、小华、开峻四人表演一个小品《宝座》,讲的是一个反腐败的幽默故事,剧本来自图书馆的一本期刊,我们做了一些改编,然后开始自导自演。一天晚上在图书馆楼上,何剑叶老师和一位大二的学长来看我们的排练,看完后非常惊喜,何老师笑道:“真好!没想到你们演得这么栩栩如生!”表演活动在南园的大学生俱乐部如期举行,系里不少师生来观看,每个节目都精彩上演,我们的《宝座》风趣活泼,赢得了阵阵笑声和掌声。后来系里老师决定把《宝座》送到浦口军营演出,参加部队的文艺晚会。于是我们四个人又去了一次军营,这一次是坐车来回的。

上学期间每到寒暑假来临之前,同学们都很兴奋,因为终于可以回家了,尤其是外省的同学,早早地就订票,盘算着回家的日子。大二的第二个学期放暑假前,教我们“古代汉语”的高小方老师告诉大家,暑假拟办一期研习班,由他亲自指导,欢迎同学们参加。我原来无此计划,有一天高老师课后问我暑假有何安排,建议我参加研习,我考虑后就报名了。研习班将在七月底至八月举行,放假后我们正常回家,在家待些日子后提前返校。夏季的南京素有“火炉”之称,那年八月骄阳似火,特别炎热,不过参加研习的14个同学都如期返校了。

图3 1994年暑假研习结束时高老师与同学们合影


我们学习的地点是中文系资料室,第一天高老师就拟了一个古汉语文学研究的选题单,供我们参考。每个同学都选了自己的题目,我选的是陶渊明诗歌。此后的三个星期里,我们每天上下午都在资料室里学习,高老师常常比我们到得还早,他既严格又慈爱,悉心指导我们学习,也时常提醒大家防暑降温。二十天后我们都完成了论文,高老师在最后一天的总结会上郑重地说:“同学们,你们都是好样的,我爱你们!”这就是师爱的播种吧。许多年后我也做了教师,看着年轻可爱的学生们,也常会在心里默念:“同学们,我爱你们!”

光阴如水,校园主干道的梧桐树叶绿了,黄了;落了,又长了,老图书馆前那株高大的樱花树也开了四次花,我们的毕业季到了。1996年6月举办1992级毕业典礼,两千多名学生齐坐礼堂,多位校领导和老师发言,殷切地向同学们作临别寄语。印象最深的是,中文系的张伯伟老师说:“希望大家都做‘不为人惑’的人……”听着老师们的发言,我们一遍遍发自内心地鼓掌,手都拍疼了……

毕业了,同学们各自提着行李,离开我们的南园北园,就此向远方出发,无论前路是曲折还是平顺,都将奔向生活的海洋。


下篇:从北京到湘水之滨,新的人生之旅蜿蜒向前


上大学的时候,我常常思念故乡,于是毕业后回到了湖南,在株洲从事办公室行政工作。株洲与长沙、湘潭紧邻,是一座工业城市和中南交通枢纽,宽阔的湘江穿城而过。

几年后我想去北京考研读书,不过当时有许多犹豫。我在《人生几度秋凉》一文中忆写了那时的心情:2000年是新世纪元年,那个春天我常常徘徊在湘江边,思量究竟要不要放弃不喜欢的工作去北漂考研。四月的一个周末,我乘坐一艘崭新的游船游览洞庭湖和岳阳楼,面对浩渺宽阔的湖面,看着来来往往的客船,心里想着,远航吧,无论怎样,都会是新的生活。我就这样在烟波浩渺的洞庭湖面上做出了决定。船儿在夜晚返航,皎洁的月色映照着空濛的湘江,我不禁想起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和苏轼的《赤壁赋》,幽美的月色和动人的诗赋令人无限遐思。我想,就要像这船儿一样,一路向前驶去,自有不同的风景。

那么就出发吧,就在美丽的五月,向着北方前行。

洞庭之行后不久,我背着行囊独自乘上了北行的火车,列车在“咣咣”声中行进,那是火车和铁轨撞击的有节奏的声响。天色逐渐变暗,暮色笼罩了大地,沿途的村庄和城市亮起了灯火。列车驶出湖南,驶入湖北,驶过长江,进入河南河北。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次日到达北京。

到北京后我在海淀租了房子,又在西直门一家文化公司找了份编辑的工作,两个多月后公司搬到了德胜门外,我也住到了德外,工作生活都很便利。那时候我一边上班一边准备考研,闲暇时候也会在城中游逛,感受这座古典与现代交融的北方城市。这年秋天,大学同学钱江在兆龙饭店结婚,在京的同学丁丁、劲松、李娜、梦瑶、墨非都去欢聚,这次还见到了专程从南京赶来的重喜、小华、宪国同学,他们是毕业四年后首见。第二天钱江又张罗再聚,举杯欢饮,畅叙同窗情谊。此时我全然不知,一年之后会与宪国成家,谁能想到呢,南大不仅是母校,还会在离开她多年后赐予你一个家人。

我在北京生活了五年,这里有真挚的朋友、蓊郁的槐树和旷远的天空。2005年我研究生毕业,告别了这座恢弘而美好的城市。

机缘圆转,后来我又回到了株洲,在湘水之滨安家工作,几年后宪国也调过来了,我们都在学校任教。一转眼又许多年过去了,我们也从“青椒”变成了“老椒”。宪国颇有他导师潘志强老师之风,与学生亲近,学生们亲切地管他叫“老许”。

这些年除了偶尔的旅行,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株洲。株洲有“中国动力谷”之称,市区人口接近两百万,这种规模与国内的大城市比可算小城市了。我们在这里工作生活,偶有隐居于市的感觉。

八年前我用工作间隙和业余时间,写过一部小说,写了两年才完稿,共三十万字。当时几位同学帮我打听了出版事宜,了解到的情况是出版较难,因为没有名气的作者作品很难有销售市场。于是我也没再投稿,把书稿放在柜子里封存了。过了些年再回想这部小说,觉得自己当时并未写好,幸好没有出版。

岁月荏苒,几番飘荡,不知不觉间已走过了生命的前半段,来到了人生的中点。今年前些日子,有一天独自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忽然想起如今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要为求学考学而忧灼,也无需再为俗世诸事而烦虑,老母亲的照顾已安排妥贴,孩子已经长大,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明净轻快。或许,人生的后半段可以重新拾上文学了,看些喜欢的书,写些想写的字。

时光若白驹过隙,几天前看到小华发了入学三十年“云聚会”消息。哦,1992—2022,三十年了,多么久远的时光。上一次班级聚会是毕业二十周年,在春雨江南的鹧鸪声里,大家都回到了南大相聚,后又漫步高淳的“慢城”,那次回湘后我写了一篇追忆相聚的文章,记得文末写道:“二十年过去了,我们增添了温柔和成熟,亦未失落纯真和友谊,或许可以说,我们没有辜负这长长的岁月……”毕业二十年似乎还是不久前的事,转眼又到入学三十年啦。

图4 2016年毕业20年聚会高老师与同学合影


此前和一位朋友聊天,她也是92级的,毕业于另一所大学。她说她的大学同班同学已经有人去世了,殊为惋惜。我说,我们还好,七十个同学都还整整齐齐,虽有白发隐现,样貌性情也还宛然当年。

芳华过,人如旧。这是三十年里最美好的事情。


    (文/黄三平,本文原载2022年9月24日九二级中文系班级“且徐行”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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